中国古代社会与国家之关系的变动(2)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许倬云 时间:2010-08-10
四、东周新出现的社会力

东周虽在上有春秋战国两个时期,其所经历的变化则是连续的过程。在社会变动方面,无数个别成员升降的变动十分剧烈。而且,整个社会的结构也脱胎换骨,前后迥然不同。凡此情形,已见三十余年前的拙作,不须赘述。[35]

如从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言,社会中有了两项新出现的资源,一是知识的资源,一是工商财富的资源。两者均在春秋之世萌茁,而在战国之世成沛然之势。

先论知识资源方面的,西周王室政府结构渐趋复杂,走向文官体制的雏型,原来继承殷商的祝宗卜史,演变为处理案牍的作册与内外史。[36]整个发展的趋势,不外是由世官走向专业,由派遣走向分工,由家中仆役走向官府的区分。[37]

这一由神圣转向世俗的变化,为春秋时代知识的下放预设了可能性。春秋时期列国战争不绝,各国国内也政争不断,不少贵族丧失了原来的位置,不仅王官失守,散于四方,那些失落的贵族,也挟其知识,沦落于民间。孔子的家世,即是一个贵族陵夷的例子,他的先世正考父是宋国的执政,宋国政变,正考父的儿子孔父嘉在宋国内乱时被杀,子孙避祸奔鲁。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鲁国有名的勇士,孔子自己只是季氏属下的士,是以《史记》称孔子"贫且贱",担任过季氏管仓库的委吏,也曾为伺养牺牲的乘田。孔子博闻强识,熟知诗书礼乐,仕宦不过下大夫,但了不少弟子,其中有贵族,也有庶士。[38]

以孔子身分介于贵族与平民之间,以其学问与德行而有教无类。其学问大致因为是贵族的后裔,也因为"士"的工作经验,遂能博识多闻,为当世所知。孔子的例子,是社会变动中下降的个例,过去属于上层专有特权的礼节仪式,在这下降过程中,转而为失去优势地位者唯一可恃的个人资产。因为知识有实用的用途,知识失去其神圣性,却转变为一种资源,而持有这一资源的人遂成为知识分子,一种新的社会身分。古代的士,原是武士的身分,经过长期的安定,疆场上的勇士转变为宫廷的贵族,武士遂成为文质彬彬的士大夫,而在下降为民间和知识分子后,仍以"士"为称。

一方面,下降的贵族成为新出现的知识分子,另一方面,在列国内外斗争中,封建基层的士,却又十分活跃。天子陵夷,政在诸侯;诸侯失柄,政在大夫,而大夫的助手与支持者,则大都原来是封建结构中干部层次的"士"。在春秋时代,士在舞台上出现的比率,越来越引人注目。陪臣执国命,阳虎不过是比较著名的例子而已。在孔子时代的鲁国,阳虎之外,子路、子贡、有若……这些孔门弟子;公山不狃,及孟之反……这些也在鲁国活跃的人士,都不在卿大夫之列,其原来的身分,不过是士。相对地,在春秋中期十分活跃的卿大夫,到了春秋晚期,出现的频率反而稍低。卿大夫在各种内争中自相残杀,一方面减少了后期卿大夫的人数,另一方面,胜利者的部属,水涨船高,跃登历史舞台,也提高了"士"阶层出现的频率。卿大夫与士两个阶层的相对重要性,升降交替之际当在战国之初。战国时的列国性质,其政治制度及社会结构,无不呈现根本性的变化,其中关键之一,即是卿大夫世家大族的隐退,及士阶层的上升。[39]

春秋的列国,未能完全摆脱原群社会的重叠,君臣关系如同家人,新兴的士也大都以其卿大夫世家的家臣身分,始能骤跻贵显。战国时代的国家则不然,战国列国之中,大多经历了相当彻底的政治改革,削除卿大夫世袭的权力,改组政府的结构,在上是专断的君主及其少数亲信,在下则是量能授职的群僚。政府以爵禄用人,臣属以材能受职。于是,君臣之间以利相交。而不是"原群"的恩信与感情相结。士投身政治,是以其专业的知识及能力,文则以政务,武则以战阵,换来爵禄及地位。[40]

政治的工作,有赖于专材,专材已不能在原有的宫廷中仅由熟习礼仪与故实而获得专业的知识。于是孔子及其他学派的宗师,发挥教育与培训的功能。学术史上黄金时代于焉出现;然而促成这一风气的主要原因,可能不单纯是知识的探讨,而具有其经世致用的现实目的。孔子自己的教育,除了德行,也注重六艺四科及应对进退,其功能也颇在于实用方面。[41]

春秋以至战国,知识分子发展为有自觉意识的士,这是中国文化突破阶段的重要现象,而由国家与社会的关系言,具有自觉意识的士,深切了解自己缔造新文化及新国家的角色。儒家只是许多新兴群士中的一群,同时"儒"的名称,在起初未必只限于孔子的门徒专用。孔子的及门弟子中,既有求道向学者,也有以干求爵禄为目的者。而孔门虽有实用学问,包括理国、治邑、外交、相礼、经世之学,孔子最注重的讨论,则多与重建整套价值观有关。《论语》中讨论的题目,以问仁与问政为多,即是分别注重于修养和致用。士与君子,在旧日封建结构中,本可互通,但在春秋以后"君子"的个人修养含义重,"士"的社会身分含义重,两者可以重叠,却不一定相同。唯两者都已脱离政治地位及社会阶级的含义了,这一变化甚足以显示政治(国家)与社会渐趋两橛。

士的社会自觉,至战国时已十分显著,士以其知识及由知识建立的声誉,传食列国,其中固有苏张干禄之士,也有自尊自重,如孟子与鲁仲连之士,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自觉地肯定其独立性。他们不仅掌握了知识的资源,他们自己也因其独立的自尊,成为社会的资源,从而肯定了社会可以分离于国家之外。

另一项独立于国家以外的资源是由工商取得的财富。在西周封建体制下,财富主要为土地及劳役,贵族分封有了土地人民,也就是分配了资源。但在西周后期,即使在王畿之内,封君贵族的财务情形渐渐拮据,其中缘故一时不能完全明白。同时,在一般地租与劳役之外,竟有人可以开拓其他财源,以其羡余借货给封君贵族,岐山出土西周裘卫诸器,即有数器的铭文,提到从事皮革业的小户,一次又一次借贷给地位甚高的大贵族矩伯,换来山林薮泽的权利,也换来裘卫家族社会地位的提升,以致门户不高的制革人,最后可与西周王朝的第一级贵族通婚姻,这是早期商业财富出现的显例。[42]

相对而语,甚至有职务的贵族,也可能贫穷不堪,向裘卫抵押借贷的矩伯,几乎不能维持必要的服饰车马,已如上述。《诗经·邶风·北门》也反映了官员掌理王事政事,却有"终窭且贫,莫知我艰"的苦况。[43]

古代的手工匠原都豢养于庄园,货物的流动也往往由家中奴仆奉命负贩运送,因此《国语·周语》谓"庶人工商各守其业,以共其上"。《晋语》谓"工商食官",《齐语》谓"处工使就官府",其涵义都是一样的。前文所说裘卫家族的例子,以生产羡余换取山林土地的使用权,则是工商寻求独立于封建系统之外了。春秋之世,工商犹未必能完全独立,弦高之辈仍可能是"官商",经过春秋长期的列国交往,不论是征战抑是盟会,频繁,道路四达,贵族生活的要求,提高了消费的品质和数量,于是区间的贸易日益发达,如《国语·齐语》谓:"今夫商,群萃而州处,察其四时而监其乡之资,以知其市之贾,负任担荷,服牛轺马,以周四出,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市贱鬻贵。"出现了子贡一类结驷连骑周游列国的富商大贾。战国之世,工商显然已脱离了封君的畜养,成为自己负盈亏的事业。《孟子·公孙丑》即首次提到市集上有贱大夫垄断而罔市利的商人。在孟子与许行之徒辩论时,也以交易互利解释分工的原则,指出一个农夫不能自任百工,必须用农产的收入(粟)换取褐衣、素冠、釜甑与械器,交换的双方是互利而不是损害(厉)对方。孟子特别指出当时已经不能"舍皆取诸宫中而用之",必须"纷给然与百工交易"。[44]

战国后期,富商如吕不韦者,甚至可以直接介入政治,影响秦国的王位继承,从而取得相位。凡此经济发展,表现为货币的出现,及都市的发达,均已为古史之常识,毋须赘述。[45]

工商业人士的势力大,遂有《史记·货殖列传》所举战国末期的那些号为素封的商人,即使雄猜之主如秦始皇,也必须优待畜牧致富的乌氏与擅丹穴之利的巴寡妇清,比之封君。这一现象亦即反映了社会上有这批政治以外的人物,掌握了国家以外的资源。

战国时期,原有的封建结构已经解体,新起的国家,已渐渐将隶属人口列入编户齐民的组织。由于社会的变动,又不免有无所归的人口。同时,私有财产的经济制度,有其强大的动能,足以推出上文所述的富商大贾,却也必定有失去生业的牺牲者。是以《管子·国蓄篇》:"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贾游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强者能守。分财若一,智者能收。智者有十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赓本之事。然而人君不能调,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国家必有调节之道,"凡轻重之大利,以重射轻,以贱泄平,万物之满盈,随财准平而不变,……取赡于君,故大贾畜家,不得豪夺吾民矣。"[46]这一段话正是解释自由竞争无所约束时,豪富能挟财侵夺竞争中的失败者。孟子鼓吹制民之产,也就是针对无恒产者不易安定(无恒心)的社会问题。这些丧失生业,又无恒产的人口,成为社会的游离成分。战国时代四公子蓄养的门客,一部分是市井中监门狗屠,如侯嬴;一部分是无业流民,如冯谖,等而下之则是鸡鸣狗盗之徒了。能号召社会的游离分子而得其死力,则又是善于开发前所未有的人力资源。在战国之世,固然有四公子一类"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士卿相之富厚",而能招致贤者或"任侠奸人";却也有鲁仲连一类只凭"轻自己,重别人"而得到旁人的景仰。太史公在《游侠列传》中,于布衣之侠、闾巷之侠、匹夫之侠、再三致意,而又屡次慨叹于这些急人之急、重然诺、轻生死的人物"靡得闻","湮灭不见"。是知秦汉以前原有这种人物,只是在官史上未传留其事迹。其实,墨家以任侠的精神组织集团,其巨子也能号召徒众赴汤蹈火,百死不辞,即是上述人力资源的凝聚。太史公引用《韩非子》"儒以文乱法,侠以武干禁"为《游侠列传》的开场白,也即以"侠"概括社会游离分子的集体力量。[47]

总之,西周的封建,原是笼罩政治、经济、思想与亲族组织数方面的整体结构。东周时封建逐渐解体,在这一解体的过程中,原本凝聚在封建体制下的社会能量,逐次释放而为独立于政治之外的社会力量:包括掌握知识资源的儒生学者(或知识分子),掌握新发展经济资源的富商大贾,以及掌握游离人口资源的任侠之士。这三者之中,后二者集中于新兴的都市,甚至知识分子也可能多在城市;是以新发展的城市在孕育及哺养这些新生的社会力,发挥了特有的功能。战国晚期的社会,可谓已是多元的复群社会,迥异于过去以宗族乡党为基础的原群社会。社会力能相当程度地抗衡国家,在中国历史上,战国时代的情形是罕见的例子之一。

五、秦汉国家的收夺社会资源

秦汉建立了权力强大的皇帝制度,马上得天下,而以秦国已经的集团国家为其体制。秦国在战国诸国中,工商最不发达,知识分子大多为外来的客卿,大都市也只有首都咸阳。于是前文所提出的三种社会资源,在秦国均甚单薄。秦国的社会力遂不能不服属于君主威权之下。秦始皇统一之后,皇权首先感到威胁的是知识分子的批评时政,其采取的对策则是在限制知识资源的成长。焚书坑儒只是一时的"镇压",更有害于知识资源成长增厚的手段,则为以吏为师。秦始皇防备六国之后,不遗余力,收天下兵器,徙东方大族,都是为了防天下反侧。但是,秦始皇对于经济资源却不加压抑,《史记·货殖列传》所记乌氏倮及女怀清之事均说明秦政并不排斥商人。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其发挥作用的社会力,虽有旧日六国宗室及将相之后(如项氏叔侄、张良)组织与领导,参加反秦的人有知识分子(如范增、李左车),有近于任侠的群众领袖(如张耳、陈余),而刘邦、萧、曹、韩、彭之辈也都是依附于城邑市井的地方势力,不是真正的农民。那是一个诸种社会成分的大结合,如果未曾经过战国时代的酝酿,如果仍只有村社宗族的无数原群社会,秦代的国家,未必会一败涂地。

汉承秦制,建立了皇帝与文官制度配套的政权。汉初工商经济兴旺胜昔,《史记·货殖列传》、《汉书·食货志》所举的富人,必须在繁荣的都市及活泼的区间贸易的基础上,始得继长增高。都市中的民间力量,政权也不敢轻视。《史记·游侠列传》所说的朱家、田仲藏亡纳死;剧孟以一介匹夫,在七国之乱时,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48]相对地,汉初知识分子的活动,不算十分出色,当是经过始皇的压制,知识力量受创深巨,一时不能恢复元气。知识、经济、民间三股社会力中,有两股相当强大,以致政府不能不采清静无为的政策。

高祖既定天下,从龙功臣固可封侯,一般将士也受赐爵位,《汉书·高祖本纪》,五年五月,诏罢兵复员,受赏的军人包括"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其归者半之,这些人当是高祖就国汉中时军中的楚人及关东诸国人士,算得上是高祖的嫡系部队。十一年六月,更明诏"令士卒从入蜀汉关中者,役终身"。而五年诏书中又列了"军卒会赦,其亡罪而亡爵及爵不满大夫者,皆赐爵为大夫;故大夫以上,赐爵各一级,其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以下,皆复其身及户,勿事。"[49]是以一般士卒都受爵为第五等的大夫,而七大夫以上,都有了封邑。这些"诸侯子及从军归者",均在各人的故乡,分到田宅。以上两批功臣数字,只能约为估计,据《汉书·高帝纪》,高祖入关就国时,项羽"使卒三万人从汉王,楚子、诸侯人之幕从者数万人",总数大致不过十万。至于第二批功臣,那些复员的军吏,应当包括各种"游离部队":五诸侯的军队,黔彭韩信的部队,如以陔下会战时的人数,也可能有五六十万人。两项总和。不下六十余万,如以汉初人口为一千五百万至一千八百万的约数,有功军吏占了人口总数百分之三或百分之四左右。[50]

最高一级,是以军功封侯的人数,据《汉书·功臣侯年表》,则高帝至孝文不过二百十四人。这三层功臣,是汉初政权的主要支持者,分散全国各地,而以关东为多。汉初非封侯不能拜相,郡国二千石也以功臣为主。功臣集团的家族,很容易成为地方恶势力。颍川的灌氏,为灌婴家人,即是当地的豪强,到了文景之际,第一代功臣已经不多,是以申屠嘉以开国时"队率"的下级军官,也可以出任丞相。

汉初天下是高祖功臣集团及其家族的专利品,经过几个功臣的转变,刘氏与吕氏的争权,以及景帝时亲藩的七国之乱,这个专利的圈子越缩越小。文景以后,汉政权不得不设法扩大政权的社会基础。汉代的察举制度,不是一朝一夕的发明,然而经过武帝以下的演变,察举制度成为儒家知识分子进入文官系统的孔道,也是中央与地方联系的。汉代体制,能够根深柢固,察举制度之功不小,使人材得以流转,儒家观念与思想得以侵入人心,中央与各地间舆论与信息可以沟通。这一模式确立之后,中国的后世诸朝代,大致都在同一格局下运作,知识力量与政治权力共存而且合作。[51]

汉代政治权力对于工商经济的力量及民间的力量则加以压制。景帝以下,民间力量首先招忌。《史记》与《汉书·酷吏传》中官吏惩治的对象,盗贼之外,不是地方豪强,即是市井游侠、都市恶少年。景帝以后最有名的游侠是郭解,专断乡曲,终被诛杀。郭解死后,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等人,虽也任侠,但"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大致不过一些有钱而慷慨的人士,谈不上威胁政权。[52]

东汉时已不见市井游侠,代之而起的是贵介公子,好交游养宾客,如杜季良以至袁绍之辈,其社会影响力不大,可谓已是统治阶层的附庸。[53]

反之,小民百姓中则有另外一种社会的结合。乡里中社日的聚会,是地缘的原群活动。陈平在里中社祭时主持分配肉食,即是一社群的领袖。《汉书·食货志》列举一般农户的支出,社阊尝新春秋之祠,是常项开支;居延汉简中也有社钱的记载,足见汉代普遍存在这基层社群。[54]

近来偃师出土建初二年的"侍廷里僤约束石券",是一件廿五人购置八十二亩容(颂)田的合约,其领袖有祭尊之号。大致这份共同产业的收入,是祭祀的基金,"僤"的性质,有人主张是基层行政单位,但似乎仍以民间自愿的组合,较为可能。汉代的"单"印,大约都是为了特定目的组合团体的印章,其中具有祭祀性质者为数不少。[55]

这种基层的组织,虽是志愿结合的团体,也许因为过于分散,未能整合为有形的社会力量,这种团体长期潜伏于社会的底层,不见于史传。但在民不聊生的时候,百姓蜂聚群屯,这种组织未尝不可转代为大规模群众暴乱的核心。王莽时铜马、赤眉、新市、绿林,无将卒名号,其领袖不外三老、从事、卒史之称,大约即是由于基层百姓只能运用这一层次的组织动员方式。

宗教力量可能是凝聚民间组织的触媒剂。两汉之际的城阳景王祭祀,以至初期佛教的教团,均未尝不能由原具宗教祭祀功能的"僤"型团体转化。汉末黄巾大起,天师道的原始性质,即是村里的互助合作团体,"祭酒"之类的名称,也与偃师石券的"祭尊"、"主疏"之属相近。然而,这种植根于下层的社会力,大约只在朝代末世的狂飙惊涛中,以其毁灭性的冲击,拉垮原有秩序,却不能在国家与社会两橛制衡的过程中,发挥持续的平衡作用。汉末知识分子开拓的舆论空间里,没有民间基层的成分,也可觇见"僤"的"原群"局限性。[56]

武帝之世,外多征伐,内多营作,国用空虚,司农仰屋。聚敛之臣,竭泽而渔,税算繁重,盐铁专利,工商愁苦;尤其杨可告缗,中家以上均破产,受打击的对象以工商业为最,工商业经此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惟有农舍产业乘时补充城市工商业留下的经济空间,中国遂有以精耕为基础的农业,以其庞大人力,投入手生产,依仗市集网络,互通各地的有无。这一经济模式,而有其稳定性,也有产业不能升级的严重局限。[57]惟其具有高度稳定性,以城市为基地的工商业经济受其抑制,长期不能有发展的机会。

汉初社会,本来大有发展潜力的两股力量,亦即民间与工商经济,在武帝以后,因此日见萎缩。相对地,以知识资源为本钱的儒生士大夫,则以其独占了文官体制,却力量日见丰厚。一方面,知识分子士大夫,由于已与文官体制结下不解之缘,其社会力的独立性,大为减弱,几乎不能离开国家的政治权力。另一方面,由于知识分子传授知识的传承关系,知识分子群自有其族类繁衍的管道;而儒家成为官学之后,儒家亲亲重孝的理念,又促使士大夫阶层尽力将社会精英的地位,在家族中承袭不失,造成新的精英大家族,大家族彼此援引,结合为另一形式的贵族。然而以其同质性甚强,这种社会群体犹是呈现强烈的"原群"特色,不能蜕变为志愿形成的复群,更遑论以多种复群组合为复群社会了。[58]

西汉末季,儒生士大夫贵族化的迹象已经可以觇见。东汉的大家族,更明显是士大夫贵族了。然而儒家理念本来就有淑世的理想,以及以道德规整现实的理想,固然儒生中大部分以进入文官体制为目标,仍有不少以学问德性为志业,选择了留在文官体制之外,以督责批判现实政治。为此,汉末清流以乡评清议展现了知识力量的独立性。有些知识分子不直接抗议,但是宁愿清贫退隐,不愿依附富贵,也保持了社会良心的功能。知识分子内部分化,终于使儒家没有变成官办的宗教,儒生没有变成官派的僧侣。至少,知识力量部分地发挥了社会对国家的制衡。这一次知识分子的分化,可能的导因,在于古文今文之争,传留在民间的古文经典及其阐释,突破了太学中官学的独占,也因此使东汉的儒学发展了民间的传承。[59]至于士大夫家族的强大及持久,则导致这些大族长期垄断地方资源,终于形成地方疏离于中央,最后地方走向独立,将国家的中央核心削弱,以至最后崩溃。东汉的州郡的离心,以及最后分裂为三国,大致都反映地方性原群社会脱辐离开国家的大势。

由上述所述,秦汉的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一反战国的趋势,国家一步一步收夺了社会资源,国家凌驾于社会之上,但社会力中一股代表知识资源的力量则寄托于国家权力结构,壮大了这一股力量。知识分子群内部的质变及分化,也使这一股社会力发展为复杂的性格。其最后出现的社会群,却又不能超越原群的特色,以家族为其具体组织,不能走向志愿参与的复群,更未曾整合多种复群为复群社会。

若以黑格尔所说国家与社会的关系讨论,秦汉城市发展戛然中断,以致中国上只有家族伦理为基础的乡村社会,不能发展为黑氏理念中以市民社会为基础的国家。但是汉代以儒家意念为主的文官体系,使国家的权力与社会的伦理,也融铸为一体,造成以伦理与体制为基本意念的国家公权力。另一方面,儒生(尤其东汉以太学生为主的知识分子),竟也发展了舆论的公众空间。相形之下,以资源集散为主的经济交流,终于不能形成经济的公众空间。儒家知识分子,以其文官侯选人及社会良心的双重性格,将国家与社会联结为既相制又相成的有机体。这种辩证性的发展,呈现黑格尔意念中国家与社会联合体的另一形态,迥异于近代西欧的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却为中国历史上秦汉以后的发展,确立了不易改变的趋向。

六、结 论

上文的讨论,中国历史上国家与社会的关系,自有其发展途径,与西欧历史的国家及社会,并不完全相同。商周原群社会与国家重叠,二者几乎为同体,既说不上对抗,也说不上制衡。西周分封日久,始有几个不同的原群社会,如姬姓亲属婚姻圈的统治群,各个封国的当地统治群,以及各国原居民的"野人"社会,其间有异而又有共存关系。然而原群的组合并未能整合为自立性的复群社会。东周是政治制度与社会结构都大为变动的时期,同一文化圈内列国并存而又竞争,再加上有相当发达的经济网加强共存的关系。各国之间,知识与经济资源都有发展的空间,不必受任何一国政治力量的专断与控制。这一情势与西欧近古列国体制,资本主义经济将要开展时的形态,颇为相像。[60]战国时期中国的社会力有知识分子、工商界及民间任侠三种成分,多少具有相对于政治权力的自立性,殆非历史的偶然。不过,这些力量缺少西欧自由城市为触媒,遂未能整合为有机的复群社会。秦汉大一统帝国出现,国家势力之强大无可比拟,逐次收夺了知识资源、工商财富及民间任侠的力量,最后将知识资源与政治力相熔铸,合而为帝国体制内庞大的文官体系。城市萎缩,工商及民间任侠无所依存。国家权力吞噬社会力量,却又不是古代那样的重叠。儒家的理想意念,使知识分子不致完全为政权收编,始在东汉发展为有相当自主性的知识分子社群。东汉党锢之祸,即是国家权力与知识分子对抗的史迹。文官体系的成员,逐渐借家庭传承以独占知识资源及参政机会;联带的,这些在各地发展的士大夫家族成为地方势力的核心,遂削弱了国家中央的权力。形势上,社会又可与国家分庭抗礼了。然而以家族与乡党为核心的社会力,不能摆脱原群性格,哈贝马斯建构公众空间观念,将社区(地方)与家族的内部交换,都列入私有空间的领域,必须经过舆论、城市自主及市民参政,社会始可能出现公共空间的领域。[61]

如以哈氏的定义,则原群社会势难产生真正的公众空间。中国历史有强势的国家及文官制度,社会力本来已不易发展。社会群又局促于"原群"的限度内,终难整合为有机的复群社会。这一历史僵局长期持续,要等到宋以后,以至十八世纪,经济的发展到了一个地步,始有突破僵局的可能。而复群社会可能萌芽,尚须在近代工商业,近代城市,及近代孕育的新知识分子出现,始有其契机。
注释

[35]Hsu,C.Y.(许倬云)(1965)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36]许倬云,“前引书”,一九八五,页二一五~二一八。

[37]同上注,页二二一~二三0。

[38]《史记》,卷四七,页一~五。

[39]Hsu,C.Y.,“前引书”,一九六五,页二八~三七。

[40]Hsu,C.Y.,同上,页九六~一00。

[41]Hsu,C。Y.,同上,页一00~一0二。

[42]岐山县文化馆,《陕西省岐山县董家村西周铜器窖穴发掘简报》,《文物》,一九七六,第五期,页二六~四四;唐兰,《陕西省岐山县董家村新出西周重要铜器铭辞的释文和注释》,《文物》,一九七六,第五期,页五五~五九;许倬云,“前引书”,一九八五,页二九 四~二九六.三0~一三0五。

『43』《毛诗正义》(中华书局四部备要),卷二之三,页六。

[44]《孟子·滕文公》(十三经注疏本),卷五下,页一~二;《公孙丑》,卷四下,页七。

[45]许倬云,“前引书”,一九六五,页一一六~一二六,一三四~一三八。

[46]《管子》(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卷二二,页五~六。

[47]《史记》,卷一二四,页一~六。

[48]《史记》,卷一二四,页六~一五;《汉书补注》(艺文印书馆本),卷九二,页一~一五。

[49]《汉书》,卷一下,页五。

[50]李开元,《前漢初年にぉる軍功受益層の成立——高帝五年詔を中心として》,《史学杂志》,一九九0,第九九编,第一一期,页一~三二:汉初人口约计,参看葛剑雄,《西汉人口地理》,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第一篇,第四章。

[51] Hsu,C.Y.(许倬云)(1965)“The Chang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LocalSocieties and the Central Political Power in Former Han,”Comparatives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7(4),pp.358--370;许倬云,《西汉政权与社会势力的交互作用》,《求古编》,台北:联经出版公司,一九八二.页四五三~四八二。

[52]《史记·酷吏列传》,卷一六二,页七~三七;《汉书》,卷九0,页二~二一;陶希圣,《辩士与游侠》,台北:商务印书馆,一九七四,页九三~九四。

[53]《后汉书集解》,卷二四,页一三;卷六四上,页一。

[54] 杜正胜,《编户齐民》,台北:联经出版公司,一九九0,页二00~二一0。

[55] 黄士斌,《河南偃师县发现汉代买田约束田券》,《文物》,一九八二,第十二期;俞伟超,《古代公社组织的考察——论先秦两汉的单、僤、弹》,北京: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八;邢义田,《汉代的父老、僤与聚族里居》,《秦汉史论稿》,台北:东大书局,一九八七,页二一五~二四六;杜正胜,《单是公社还是结社——与俞伟超先生商榷》,《新史学》,一九九0创刊号,页一0七~一二四。

[56]《史记》,卷一六二,页二七~三七;《汉书》,卷九0,页二~二一。

[57] Hsu,C.Y.(许倬云)(1980)The Han Agriculture,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许倬云:《汉代的精耕农作与市场》,《求古编》。页四三~五六。

[58] Hsu, C. Y. (许倬云 ) (1986) "Historical Conditions of the Emerge and

Crystalization of the Confucian System," In S. N. Eisenstadt(ed. ) The Ori-

gin and Diversities of Axial Age Civilizations, 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pp.306—324.

[59] Hsu, C. Y. (许倬云) (1986)"The Internal Factors Associated with theFall of the Han Dynasty," In G. Cowgill and N. Yoffee (eds), The Collapse of Ancient Civilization, 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pp.176—195;刘修明,《两汉之际社会变动中的知识分子及其命运》,《中国史研究》,一九九0,第四期,页一四九~一五八。

[60] Mann, M. "European Development: Approaching a Historical Explanation," In J.Bachler,J.Hall and M.Mann (eds.) op. cit., pp.6—19.

[61] Habermas, J. op. cit., pp.6—2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