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论民主的社会条件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刘培峰 时间:2014-10-06
      一、问题的提出
  自从19世纪中叶,民主的含义实现了由贬义向褒义的转换后,[1]民主就成为世界各国的主导价值观。民主政治衍生出了直接民主、代议制民主、协商民主等多种形式,民主也由政治领域延伸到社会生活领域。民主理念实现这种转换除了代议制民主通过一系列制度安排,克服了直接民主范围的局限、民主被大众舆论操纵的风险、直接民主导致的暴民政治危险、少数人权利被多数人意志所压抑等困境外,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托克维尔对美国民主的研究,尤其是对民主社会条件的研究。正是托氏对美国民主的研究,以及对美国和法国的民主不同条件与社会后果的比较,人们认识到民主制度不但是伴随着社会平等的一种必然的产物,民主制度还会带来社会秩序的优化、价值观的提升、社会自主治理,并可以成为促进公民权利和自由的机制,由此廓清了对民主理解的历史迷雾。理论上的廓清和制度上的实践,使得民主制度不再局限于美国等少数国家,而成为一种相对通行的制度实践。美国学者亨廷顿总结,19世纪以来,世界经历了三波民主浪潮,经历了一系列反复后,民主制度成为一种相对稳定的制度实践, [2]日益成熟和完善。20世纪末21世纪初,第四波的民主实践已经出现,新的民主国家在极权主义制度解体的背景下出现。尽管民主成为一种普遍的制度实践,但各个国家的民主效果却大不相同。现代民主制度嫁接在不同制度的土壤上,民主与不同社会环境的联姻就像人们经常说的那样“幸福的婚姻是相同的,不幸的婚姻则各有不同”。一些国家民主制度带来了社会的稳定和繁荣,公民的权利和自由也得到了保障。而另一些践行民主制度的国家则出现了社会失序,甚至出现了军人政治和社会失序的循环往复的局面。民主还被一些威权国家作为政治操纵的法器,出现了控导式民主等畸怪的形式。
  民主制度出现的这种复杂的局面,尤其需要理论上和实践上的清理。从制度上可能有必要讨论民主的最低公约数,或者说有如富勒对于法治的内在道德那样的基本规定,廓清民主与非民主、真民主与假民主、民主政治与符号政治之间的差异。在这个基点上,另外一个工作可能是对民主社会条件的讨论。19世纪以来的民主实践可能已经对第一个问题作出了回答:自由而公开的选举、结社自由与表达自由、现代政党制度、分权制衡的制度安排可能是民主的基本公约数,也可能是民主的内在道德。但对于民主社会条件的讨论依然是不充分的。由于践行民主政治的国家的社会条件是如此不同,因此有必要展开讨论,这种讨论可能为民主的实践提供有益的参考。
  对民主条件的讨论对中国亦具有现实意义。晚清以降,中国开始了从传统的帝国向现代民主国家转型。在这一转型过程中,尽管专制政治在短暂的时间内也曾是一个选项,但民主政治成为基本的政治选择。民国时期,中国国民党主张的“国民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主张的“新民主主义革命”都把实现民主政治作为中国政治、社会转型的一个基本目标。 [3]新中国建立后,民主政治也成为我们基本的政治主张。改革开放后,民主政治成为中国政治改革的方向之一。基层民主制度得以建立,范围逐渐在扩展。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度也成为探索现代民主政治的重要实践,近年来党内民主又成为政治改革的一个突破口。但中国民主政治实践的道路是曲折的。国民党“一党专制”、建国后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这种曲折的反映。近年来,民主实践又面临着社会转型、社会矛盾多发的压力。因此中国的民主政治可能既面临着政治改革,又面临着社会建设的任务。践行民主政治,培植民主的社会土壤同样重要。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可能既需要关注民主的最小公约数,更需要关注民主的社会环境,从社会建设入手,以社会建设推动政治改革和制度变迁。
  基于上述考量,本文拟就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有关民主制度的脆弱性与民主的社会条件进行基本梳理,在此基础上对民主的公约数进行若干讨论,以图对中国社会发展与社会转型提供一些借鉴。
  二、民主的来临和民主制度的脆弱性
  托克维尔有关民主,尤其是民主社会条件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其《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该书是作者1831年借法国改革监狱制度的机会,以考查美国的监狱制度为由,在美国考察民主制度实际应用的产品。1835年该书上卷出版,1840年下卷出版。该书出版后即获得广泛好评,有多种译本印行,成为研究民主政治的经典著作。20世纪民主实践的曲折和反复,使得在20世纪70年代后对托克维尔有关民主讨论再次成为学界的热点。有关民主制度脆弱性和民主的社会条件的观点被称为托克维尔问题,引起人们广泛关注。许多有影响的回应托克维尔的著作出现。 [4]托克维尔对民主制度的研究主要是由其对欧洲,尤其是法国民主实践的反思所引发的。在欧美,随着宗教改革、贵族制度的解体、市场经济带来的社会多元化、人民主权观念的普及,社会平等成为基本的社会现实。民主制度在社会平等的基础上诞生,但民主在不同的国家却产生了不同的结果。在法国,民主政治带来的是社会秩序的混乱、专制制度的复辟、暴民政治横行,民主和自由并没有相容,而且还成为限制个人自由的机制。而在美国,民主制度则带来社会的安定与繁荣,人民的自由与平等。美国与法国同样的目标所产生出迥异的结果,其根本原因是什么?美国的制度和社会在哪些方面克服了民主的脆弱性?这是托克维尔关注的重点。他深知,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无法从传统的政治理论和政治原则中去寻找答案,而应从当代政治的实践中去找答案。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给出了一系列回答。
  (一)社会的平等化与民主社会的来临
  托克维尔认为民主是近代社会演化的结果,是社会平等的后果。社会的平等是宗教、政治、民智开化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是传统封建等级制度解体,也是社会发展、新的社会阶层兴起的结果。首先是社会阶层的演变。在中世纪早期的欧洲,继承权和地产制度维系着一个由身份决定的等级化的社会,权力成为对付人的惟一手段。但随着社会发展,新的社会阶层进人了权力阶层,打破了封建社会的权力垄断。僧侣阶层进入社会领域。僧侣阶层对所有的人敞开了大门,使得穷人、富人,领主、属民都可以加人僧侣阶层的行列,这样通过教会的渠道,平等开始渗透到政治领域。伴随着国王和贵族因为奢靡破产,平民因经商而富裕,金钱开始影响政治活动。商业成为进人权力的阶梯。商人、金融家成为政治权力集团。民智的开发,知识的普及,使得智慧变成了一种社会力量,文人进人了政界。其次是政治格局的变化。国王、贵族之间的权力斗争,推动了平民阶层进人统治阶层。贵族为了反对王权把一部权力交给了平民,国王为了贬抑贵族,也让下级阶层参加了政府。再次,欧洲兴起的地方自治制度也将民主自由带进了封建君主政体。 [5]在这些因素的综合推动下,“人民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件,到处都在促进民主。不管他们是自愿帮助民主获胜,还是无意之中为民主效劳;不管他们自身为民主而奋斗,还是自称民主的敌人,都为民主尽到了自己的力量。所有的人都汇合在一起,协同行动,归于一途。……身份平等的逐渐发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这种发展具有的主要特征是:它是普遍和持久的,它每时每刻都能摆脱人力的阻挠,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在帮助它前进。” [6]随着身份平等,民主也就成为一种实践。
  (二)民主制度的脆弱性
  社会的民主化带来社会的一系列进步,但也可能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平等社会带来的第一个结果是政府取代了传统社会组织的功能,也取消了传统权利维护的屏障,个人失去维系个人权利和自由的身份屏障,个人力量弱化。“我觉得我们破坏了原来可以独自抗拒暴政的个人存在,但是,我又看到政府却独自继承了从家庭、团体和个人手中夺来的一切特权。这样少数几个公民掌握的权力,虽说偶尔是压迫性的和往往是保守性的,但却使全体公民成了弱者而屈服。” [7]在这种局面下,大众很容易被激情或者权力所操纵。“身份越是平等,个人的力量就越要薄弱,人们就越容易随大溜和越难独自支持被多数人所反对的意见。” [8]普罗大众进入统治阶层,也使民主的社会构成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政治可能粗俗化。托克维尔认为:“在我们这一代,把人的见解和趣味、行动和信仰联系起来的天然纽带好像已经被撕裂,在任何时代都可见到的人的感情和思想之间的和谐似乎正在瓦解,而且可以说,有关道德之类的一切规范全都成了废物。” [9]缺乏权利维护的屏障、容易被操控、缺乏道德规范的约束很可能为专制制度创造条件。这样,身份平等所带来的社会民主,既可能为社会民主化提供条件,也可能会为专制制度和全面的社会压抑打开大门。在这种局面之下就可能出现民主的梦魇,对于这种局面托克维尔有深刻的描述:
  我认为,到那些时候将出现无数相同而平等的人,整天为追逐他们心中所想的小小的庸俗享乐而奔波。他们每个人都离群索居,对他人的命运漠不关心。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子女和亲友就是整个人类。至于其他同类,即使站在他们身旁,他们也不屑一顾。他们虽与这些人接触,但并不以为有这些人存在,每个人都独自生存,并且只是为自己而生存。如果他们还有一个家庭的话,那么他们至少已经不再有祖国了。
  在这样的一群人之上,耸立着一个只负责保证他们的享乐和照顾他们的一生的权力极大的监护性当局。这个当局的权威是绝对的,无微不至的,极其认真的,很有预见的,而且是十分和善的。如果说它是一种父权,以教导人如何长大成人为目的,那它最像父权不过了。但它并非如此,而只是以把人永远看成孩子为目的。它喜欢公民们享乐,而且认为只要设法享乐就可以了。它愿意为公民造福,但它要充当公民幸福的唯一的代理人和仲裁人。它可以使公民安全,预见并保证公民的需要,为公民娱乐提供方便,指挥公民的主要活动,领导公民的工商业,规定公民的遗产继承,分配公民的遗产。……
  统治者这样把每个人一个一个置于自己的权力之下,并按照自己的意愿把他们塑造成型之后,便将手伸向社会了。他用一张其中织有详尽的、细微的、全面的和划一的规则的密网盖住社会,最有独创精神和最有坚强意志的人也不可冲破这张网而成为出类拔萃的人。他并不践踏人的意志,但他软化、驯服和指挥人的意志。他不强迫人的行动,但不断妨碍人的行动。他什么也不破坏,只是阻止新生事物。他不实行暴政,但限制和压抑人,使人精神萎靡,意志消沉和麻木不仁,最后使全体人民变成一群胆小而会干活的牲畜,而政府则是牧人。 [10]
  可以这样理解:民主或者平等社会有其天然的脆弱性,失去传统社会保护屏障,个人自由可能就会失去保护性机制。离散化的社会,孤独个人很容易被操纵,这就会为专制制度大开方便之门。对于民主政治的长久发展而言,有两个问题是非常关键的:其一,如何克服大多数人的暴政,其二,如何培养大众爱好自由的习惯和学会掌握自由的艺术。培育公民的民主意识,提供民主练习的场域,健全个人自由保护机制,提升公民精神,形成公共精神和公共道德,实现公民自由与公民责任的平衡就尤为重要。这也是当代政治家和政治科学的责任。用托克维尔的话就是:“对民主加以引导;如有可能,重新唤起民主的宗教信仰,洁化民主的风尚;规制民主的行动;逐步以治世的科学取代民情的经验,对民主的真正利益的认识取代其盲目的本能;使民主的政策适合时间和地点,并根据环境和人事修正政策。” [11]他认为,当代民主的主要原则应当从当代具体历史条件去总结和解释,不能用某种一般的规律去总结和解释。于是,他把视角转向了经历民主革命得到良性与和平发展的美国,希望从美国的经验中找出有利于民主发展的条件,并探索民主发展的规律。为欧洲的民主化,尤其是他的祖国—法国的民主化助力。
  三、美国民主的社会条件
  (一)美国民主制度得以维护的条件
  在美国,民主带来的是社会的良序发展,公民道德的提升。民主制度拓展了公民自由的空间,形成相对完备的保护公民的自由机制。美国和法国、欧洲其他国家的不同在哪里?一直是托克维尔关注的焦点。通过调查和走访分析,托克维尔认为民主在美国的良性发展是依赖一系列自然、政治和社会的条件。这些条件主要有:美国的自然环境、法制和民情。 [12]美国的自然环境使其没有强大的邻国,因此其追求自由不会受到别的国家的干涉,也不用为了维持独立而拥有强大的军队,因此也就避免了许多国家在转型过程中军人干预政治的局面。美国采取联邦制形式,使得一个大共和国的强大性和一个小共和国的安全性结合起来。美国的司法制度可以有效纠正民主的偏差,可以有效约束和引导民主社会的大多数合理发挥自己的作用。美国的民情则为民主制度的生长与维持提供了丰厚的土壤。法国民主产生问题的原因是其与民主相伴随的社会条件没有形成。“民主革命虽然在社会的实体内发生了,但在法律、思想、民情和道德方面没有发生为使这场革命变得有益而不可缺少的相应变化。因此,我们虽然有了民主,但缺乏可以减轻它的弊端和发扬它固有长处的东西,我们只看到了它的害处,而未得到它带来的好处。” [13]
  在这几种因素中,托克维尔认为法制比自然环境更有助于美国维护民主共和制度,而民情比法制的贡献更大。他指出:“最佳的地理位置和最好的法制,没有民情的支持也不能维护一个政体;但民情却能减缓最不利的地理环境和最坏的法制的影响。民情的这种重要性,是研究和经验不断提醒我们注意的一项普遍真理。” [14]为了印证这一点,他对民主在美国与南美、欧洲等地的实践情况进行了比较:“美洲所有的人民都有民主的社会情况,但民主制度只得到英裔美国人民的支持;南美的西班牙人虽与英裔美国人同样得益于自然环境,但未能维护民主共和制度;仿效美国宪法制宪的墨西哥也是如此,西部的英裔美国人维护这种制度,比东部的英裔美国人困难。” [15]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是美国形成了维护民主、使民主良性发展的社会条件。这些社会条件维护了民主制度的生存,培育了民主制度得以生长的社会环境,养育了习惯民主政治的公民。他的结论是:“如果我们不逐渐采用并最后建立民主制度,不向全体公民灌输那些使他们首先懂得自由和随后享有自由的思想和感情,那么不论是有产者还是贵族,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谁都不能独立自主,而暴政将统治所有的人。”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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