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刘勰“通变”与叶燮“正变”的可比性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杨 晖 时间:2010-09-05

  摘要:“通变”与“正变”是传统诗学的重要范畴,而刘勰的“通变”与叶燮的“正变”各自在两个范畴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他们的思想虽然前后相隔一千多年,但其诗学思想提出的语境,针对的问题以及表达的形式等三个方面的相似性特征,使两者的比较获得了可能性。

  关键词:通变;正变;比较;可比性
  
  比较是社会研究的重要方法,正如美国学者斯旺森所说,“没有比较的思维是不可思议的,如果不进行对比,一切科学思想和所有科学研究,也都是不可思议的。”Ⅲ但是,比较是有条件的,这就是可比性问题。所谓“可比性”是指比较对象之间的相通性。那么,刘勰的“通变”与叶燮的“正变”是否具备这样的可比性呢?刘勰为南朝梁文学理论家,《文心雕龙》被章学诚称为“体大而虑周”(《文史通义·诗话》),叶燮是清初诗论家,《原诗》被林云铭称着“痛扫后世各持所见以论诗流弊。”(《原诗叙》)他们虽然先后相隔一千多年,但都因其理论特色在传统诗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况且“通变”与“正变”都试图解决诗歌创作的现实问题,对诗歌的都曾起到过积极的推动作用。
  如何面对已有传统是诗学理论的重大问题。在传统诗学中,这一问题又经常表现为复古与创新。对此不同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响到诗歌的创作与理论的发展。刘勰的齐梁与叶燮的明清之际,正是这种矛盾冲突的集中期,使他们诗学思想产生于类似的语境,因此,在复古与创新之间便成为两者可比性的前提。
  “汉末魏晋南北朝是中国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有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政治的混乱使统治者无暇顾及思想方面的控制,这为新思想的产生让出了较大的空间。就诗学而言,原来依附于、伦的思想开始独立,并且,各种不相容的诗学观念又可能同存于一个空间。刘勰正处于“复古”与“新变”的争论点上。
  就复古而言,西晋挚虞(?-311年)树立复古大旗,认为文学应“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文章流别论》)回到儒家诗教的老路,为人伦教化服务。当五言体诗从民间走向文人,成为主流之时,他又极力倡导“四言为正”,伸四言,黜五言,显示其保守性。裴子野(469-530)又在《雕虫论》中批评刘宋至齐梁诗为“吟咏情性”、“非止乎礼义”,坚持儒家诗教中心,“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梁书,裴子野传》)坚守“古法”。与此相应,东晋葛洪(281-341年)虽然总体上倾向于儒,但文学观念却选择新变。与挚虞相反,他提出今文胜古文,坚持认为“古者事醇素,今者莫不雕饰”,是时移世改,理也。以萧纲(503-551年)为首的宫体诗人也极力批评崇古宗经的文风,指责他们“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答湘东王和试诗书》)。萧子显梳理建安到刘宋的诗歌线索,认为“不相祖述”,提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的主张。萧统(501-531年)也在《文选序》中提出“踵其事而增华”,为新变开道。总之,刘勰正处于复古与创新针锋相对的时代。
  叶燮的处境与刘勰相差无几。明代后期,文坛上也经历了复古与反古之争。高棅《唐诗品汇》追随严羽,宗法盛唐。承他的路,李东阳开启了“七子派”,认为“宋诗深,却去唐远”,得出“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明史·文苑传序》)“宋人于诗无所得”(《怀麓堂诗话》)的结论。可以说,明代从弘治到万历近百年间,以前七子为代表的模拟复古占尽了上风。尔后,王世贞承李梦阳,主张“言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明史·文苑三·王世贞传》)认为“西京之文实。东京之文弱,犹未离实也。六朝之文浮,离实也。唐之文庸,犹未离浮也;宋之文陋,离浮矣,愈下矣,元无文。”(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但与此相对,反古倾向也应运而生。公安派代表袁宏道高举反古旗帜,认为“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寒而袭夏之葛者也。”(《雪涛阁集序》)诗歌之变不得不为,“诗之气,一代减一代,故古也厚,今也薄。诗之奇之妙之工之无所不极,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然则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袁宏道集笺校》卷一八)等等,他们以“性灵”为中心,从“真”、“变”、“趣”、“奇”等方面坚持反古。当公安派渐变为浅率俚俗后,又有竟陵起而振之。对于公安、竟陵,钱谦益以为,“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人文才士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伟矣。机锋侧出,矫枉过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灭裂,风华扫地。竟陵代起,以凄清幽独矫之,而海内之风气复大变。”虽然对竟陵派褒奖过头,但也真切地描述了公安、竟陵的反古精神。后来,对于晚明的复古与反古,作为主流意识形态代表的《四库提要》做了这样的归结:“盖明白三杨倡台阁体,递相摹仿,日就庸肤。李梦阳、何景明起而变之,李攀龙、王世贞继而和之,前后七子遂以仿汉摹唐,转移一代之风气。迨其末流,渐成伪体,涂泽字句,钩棘篇章,万喙一音,陈因生厌,于是公安三袁,又乘其弊而排诋之。三袁者,一庶子宗道,一吏部郎中中道,一即宏道也。其诗文变板重为轻巧,变粉色为本色,致天下耳目于一新,又复靡然而从之。”虽然叶氏在新变略占上风之时,但仍处于复古与反古之间也是无疑的。
  可见,刘勰与叶燮都处于诗歌创作中的复古与反古之间,即都面对着相似的诗学语境。刘勰拣出“通变”,叶燮提出“正变”,都是对复古与反古之争的回应。诗学语境的相似使它们之间取得了可比性。
  刘勰的“通变”与叶燮的“正变”,目的在调和或消解复古与反古之对立,这就是两者针对问题的相通性。也就是说,“正变”与“通变”两个概念外延不同,但都力图消解这样的对立,这也为两者的比较提供了可能。
  在传统诗学中,“正变”与“通变”都有丰富的内涵,如“正变”,在“诗”与“时”的关系中有汉儒的“风雅正变”;在诗歌发展中有“诗体代变”。“通变”也是如此,先有《易传》的“变则通,通则久”,后有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刘勰“通变”的诗学转向,再到皎然的“复古通变”论,以及唐宋八大家对“通变”的论述等等,都有其特定的内涵。那么,刘勰的“通变”与叶燮的“正变”是否有相通之处呢?
  就刘勰的“通变”,至今比较通行的阐释大致可归纳出三种:一是“复古说”。最早见于清代学者纪昀的“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后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承纪昀之说,以为“通变之道,惟在师古,所谓变者,变世俗之文,非变古昔之法也。”月二是继承与革新说。马茂元《说通变》认为,“就其不变的实质而言则是‘通’,就其日新月异的现象而言则为‘变’。”陆侃如也认为刘勰“称继承的关系为‘通’,称革新的情况为‘变’。”郭绍虞在《中国历代文论选》中也赞同马先生的看法。三是会通、适变或创新。刘建国《“通变”杂谈》认为,《通变》是“研究怎样‘会通’,怎样‘适变’,怎样在‘会通’的基础上‘适变’。”张国庆则认为。“‘通’,主要有‘通晓’与‘开通’二义;其‘变’,指变化创新。‘通变’联言,指洞晓文学之情变;‘变通’成词,指通过变化创新使文学事业行路畅通、生生不已。”
  虽然刘勰没有直接界定“通变”的内涵,他的真实想法今天也无从知晓。这与刘勰本身表达的模糊性有关;况且语言是否能够准确地表达思想也值得怀疑。以上三种阐释也只是后人以各自的“文化场域”审视“通变”的结果。这种诠释的多样性正好表明概念内涵的丰富性与鲜活性。但这几种诠释,无论是复古,是继承与革新,还是会通、适变或创新,都明确无误地表明了“通变”所针对的问题——为“复古”与“反古”开出药方,消解两者的对立。

  “正变”也是传统诗学中极普遍的问题。凡是追求“一源”,在各种诗体之间强调正体,或坚守一种标准,就是“崇正”;反对“一源”,主张时变而有诗变,颠覆永恒不变的唯一,就是“主变”。无论是“崇正”还是“主变”,都是正变观念的表现。
  就叶燮而言,他的“正变”思想集中表现在“诗体代变”之中:一是在历时性中消解“正”“变”对立,认为任何诗体都是诗体变化序列链中的一个环节,后者不断地代替前者,这表明某一诗体既可能是正体,也可能是变体,如五言体诗,它既是四言的变体,也是七言的正体,没有参照物是无法言“正”、“变”的,由此化解了“正”与“变”的对立;二是在共时性中消解“正”“变”关系的诗学传统,坚持“中心”与“边缘”具有相对性,诗学传统中的“中心”决定“边缘”,被具有意识的“边缘”决定“中心”所代替,消解了“中心”对“边缘”的强制;三是各时代诗体因势而至,没有优劣之分,解构了“正”优“变”劣的诗评传统,在标准上颠覆了“唯一”。“主变”观念是叶燮正变思想的主要内容。
  如果将刘勰的“通变”放到叶燮“正变”的视野中,那么,以“通变”为复古,就暗含着古代的就是好的,是标准这一前提;具体地讲,就是以儒家的“经”为准绳,来改变六朝绮靡浮艳的诗风,这是“崇正”主张。以“通变”为继承与革新,即“崇正”与“主变”,调和复古与反古的对立。以“通变”为会通与创新,是强调未来,由“主变”的倾向。因此,表面上的“通变”背后却是“正变”支撑着。对于刘勰来讲,他“文之枢纽”中的《原道》、《征圣》、《宗经》正是追求“一源”之“正”;《辨骚》是在不背“道”、“圣”、“经”的前提下的改良,表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宽容,而《正纬》则是对悖经的批评。
  由此观之,刘勰与叶燮在复古与反古之间针对了同样的问题,以各自的诗学立场提出了解决的不同方式,并且还能在“通变”背后见出刘勰的“崇正”主张。可见,刘勰的“通变”与叶燮的“正变”并非毫无相干,而是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这一相通点使两者的比较成为可能,也变得更有意义。
  形式是思想的形式。表现形式的相似正表现了思维方式相通。一般认为,《文心雕龙》和《原诗》是诗学中有较高理论品味的著作。《文心雕龙》按其《序志》篇所言,分为总则、文章源流与风格、写作方法和文学史的,体现了“体大而虑周”;而《原诗》则被《四库全书总目》称为“作论之体”,“内篇,标宗旨也。外篇,肆博辩也。”(沈珩《原诗序》)内、外又各分为上下两篇,形成分而有合,合而有分的四个部分。
  中国传统诗学以评诗为主,主要包括“品”(如钟嵘《诗品》)“话”(如严羽《沧浪诗话》)“式”(如皎然《诗式》),对诗歌的发展产生过极大影响。“品”是品评,对诗的优劣高低做出评价:“话”是讲述作家作品的有关掌故,后发展为对作品的评论赏析;“式”指创作中应该遵循的法则。另外还有以跋序、书信、诗歌等形式来表达某些诗学主张。宋以后,诗话成为评诗的主要形式。
  中国农业社会的生产与生活方式,逐步形成了以直观感悟去体验和把握周围世界的文化传统,这在诗学上便滋生了以点评为主的,独具特色的批评范式。这种范式是以形象的思维方式,整体地把握对象。它反对肢解,特别注重批评者在作品中的独特发挥与感悟。从钟嵘的《诗品》开始,传统诗学便把人物品评与评品引入文学批评,开创了以评品为主要形式的诗学表述方式。后来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严羽《沧浪诗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一路走来,以形象说诗,传达了批评者对诗词的独特感受和体验。代表中国诗学精华的一些学说,如钟嵘的“滋味说”,司空图的“韵味说”,王国维的“意境说”等,以及其它传统的美学范畴,如“风骨”、“神似”、“韵”、“味”等等都体现了批评中的感受与体验,注重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整体地把握艺术特征与风貌。对诗人的评价,如“子美不能为太白之漂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沧浪诗话,诗评》)“谢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镂金”(溻惠休)等也表现了这一特征。这种重直观性、趣味性、创造性与诗歌创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往往能击中要害,充满灵性,能启发读者,但弱点是情感有余而理性不足,对一些问题点到为止,很少做出进一步的追问。表达的方式也似无数的碎片散落一地,只有当读者拾起碎片,并通过一定的规则重新拼合,才能让人品出其中的韵味。
  传统的诗评方式不能说中国诗论缺乏理论品味,更不能说中国人缺少理性。翻开先哲们的著作,看一看《荀子》、《韩非子》、《论衡》就不会怀疑我们的思辨能力。但传统的诗学理论恰恰选择了这种“品”、“话”、“式”等方式,这是由传统文化决定的,或者说,这种范式本身就是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刘勰和叶燮虽然前后相差一千多年,但他们都力图说理,在论诗方面均有挣脱传统方式的共同点。虽然在具体的诗歌评论中仍沿用点评的方式,但就问题的思考与追问是远离传统,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创新精神。特别就叶燮的《原诗》,在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开启了诗话的形式后,明清之际诗话如林。而清初突然冒出一种具有较高理论品味的诗论,至少在阶段性上有其积极的一面。《原诗》一方面针对诗论的内容,同时也针对诗论的形式。他批评传统论诗“杂而无章,纷而不一”,甚至连钟荣、刘勰也一网打尽,说他们“不能持论”。认为唐宋以来的诗评者,“或论风气,或指论一人,一篇一语,单辞复句,不能殆尽。”称他们“非戾则腐”。当然,叶燮的评价并不一定公允,如刘勰的《文心雕龙》、钟荣的《诗品》以及严羽的《沧浪诗话》,无论在逻辑结构和诗论思想上并不在《原诗》之下,但传统的诗论形式,特别是宋以来的诗话形式,决定了不可能有一种完整的理论表述。而与此相比较,叶燮在论诗的思维方式上能打破诗话常则,上承刘勰的思路,以一种较强的内在逻辑建构整篇,表现了他在思想表述上与同时代人的不同。这种与刘勰相似的表述形式,也成为两者比较的重要前提。
  比较并不意味着任何两物都可以相比,如人与石头,因为他们没有可比性。人与动物能比较,就是因为两者之间有许多相通处,有可比性。一般说来,相通点越多,可比性越高,比较也更有意义。刘勰的“通变”与叶燮的“正变”就以上三个方面的相类似而取得可比性。那么,通过比较,我们又能得到哪些以前不曾得到的东西呢?将可能挖掘出哪些鲜为人知的诗学思想呢?这已超出了本文的论证范围,将另外写文章专题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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