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精神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曾子炳 时间:2010-08-13
酷熱的夏季裏,我在不斷地閱讀林賢治先生選編的《自由詩篇》,這是少見的。最初看這本書只是因讀了張遠山先生的《漢語的奇跡》,在書中張先生對王寅的詩極為推崇,以前我對他印象不太深,便萌生了閱讀的衝動,可一時找不到詩集,《自由詩篇》選他的詩十九首,多少可以滿足一下需求。這十九首詩都是精品,寫的精緻、華美,並充滿著貴族氣息和難得的豪俠之氣,我想很多人都會熟悉《想起一部捷克電影想不起片名》這首詩,而我尤其欣賞《風暴》的開首部分:風暴將臨的呼吸已隱約可聞/飛蠅壓彎草莖/門窗不再來回拍打/咖啡顫抖著/托盤上的瓷杯更加潔白。這種細節處理的功力與生活的直感是嘆為觀止的,每次重讀都會體驗到那種躁動不安的靜寂中水墨畫般的氣息。在閱讀的過程中我還競爭性地寫下了同題詩《火車》,這首詩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閱讀使我那一段經歷升華了,我看清了當時懵懂的行為的內在意蘊和對現在的影響。而讀詩或寫詩對我們人生存在是一種淨化和超越,好的詩總會喚起我們的自我意識,賦予我們一個澄明的視野,看到平常看不到的境界。 

  當我沉浸在才華橫溢的王寅的華美多變的詩中時,北島的詩是難於卒讀的,那種粗糙和生硬讓人感到虛假,可過一段時間後工作的壓力增大、心情沉重則對北島的詩有一種親切的認同感,它們氣勢沉雄,給人一種存在的勇氣和力量。《回答》、《結局與開始》等詩的批判鋒芒,在虛無中承擔和為信念而犧牲的襟懷,都使人難於平靜,這種沉重的使命感使我感到自己不是孤單的,我看到了那遙遠的地平線,萬物鮮活、生動;我又與生活是融通的,對存在充滿著親近的欲念,懷戀著那些在人群中的溫暖和無我的歡樂。

  閱讀中也使我對多多、芒克、江河等詩人有了更新的認識,坦率地說以前我只當他們是浪得虛名,寫了一些時髦的東西,此次重讀似乎是一次全新的閱讀,感到他們的詩一點也不遜色於翻譯過來的一些大家之作。土地的每一道裂痕漸漸地/蔓延到我臉上(江河《苦悶》)。它把頭轉了過去/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芒克《陽光中的向日葵》)。全身披滿大雪的奇裝/是我站在寂靜的中心/就像大雪停住一樣寂靜/是我的歌聲曾使滿天的星星無光/我也再不會是樹林上空的星光(多多《歌聲》)……這些詩歌情感真摯,視角獨特,語言出人意料,意象變幻無窮,特別是其中透露出唯我又渴望沖破自我與萬物一體的混沌境界,而力度之深厚和沉重之感更是當前詩歌所不具有的。

  這本詩集給我印象比較深的還有昌耀、宋琳等。昌耀這位已離我們而去的詩人,在大西北雄闊、嚴酷的和生活中形成了一種硬朗的風格,特別是那種真氣貫注的力感使他顯得與眾不同。《回憶》的結尾:心源有人,肉體不燃自焚,/留下一顆不化的顱骨。/紅塵落地,/大漠深處縱馳一匹白馬。可謂是鐵骨錚錚,是對他精神自我的期許也是寫照,其詩亦可作如是觀。對於宋琳的詩我曾有過苛責,以前感到他的詩風平庸沒有個性,這次入選的《死亡與讚美》、《曼德爾斯塔姆之死》都是力透紙背的佳作,逼視著生存與現實,也是我第一次讀到。黃燦然也是在這本詩集中喚起了我的熱情,這位詩風一貫纖弱、外形瘦小的詩人亦有他不同凡響的抱負和情愫,有他金剛努目的一面,如《一生就是這樣在淚水中》,在決絕的力度中透出堅韌不拔的韌性和耐力。而支撐這些的應是他們與存在的神秘應和,是對高貴美好事物的熱愛與高遠的追求以及那種勇於擔當的精神。

  翟永明的兩組代表作《靜安莊》和《女人》我也是潛心研讀,記得初讀《靜安莊》除了給人炫目之感外不甚了然。這次我讀了多遍同時還參看了相關的評論和自述文字,每讀一次她語言的黑色素便減弱一些直至完全明朗,剔除了那些曖昧的情緒密碼,最後剩下透明、乾淨的文字,真是一個清洗的過程,這給了我很大的欣慰和啟迪。在其中我看到了混亂的個人在力圖進入自己時迷茫、錯亂的無力感和本能對之的抗拒意圖。這是另一種黑暗,另一種光明,另一種真實,這也是對時代的深度揭示和詮釋,雖然這一切都是在不自覺中進行的。不知為何一直比較喜歡的歐陽江河和一直想讀的周倫佑在這本詩集中都沒有給我甚麼獨特的感受,反倒生出諸多不良的感覺,周的詩風過於刻意,歐陽江河的詩缺乏味道,即使被普遍看好的《最後的幻象》中的《春天》也是味同嚼蜡。可能與翟永明相比他們太渴望做時代的代言人了,而缺少了生命真切的感受。 

  在閱讀的過程中還有很多稍縱即逝的想法。一本詩集能給我這麼大的啟發和感受,而編者除秉持一種自我的立場外,並非是一個詩人或詩歌研究者,這使我難於保持沉默,更使我相信人間是有好詩的,只是缺乏詩的眼睛,詩歌的聲音是偉大的也是沉寂的,你只能走進它才能感知到它那難於抵抗的力量。有時我很奇怪我會同時熱愛這麼多個性迥異的詩人,我想統一我的諸多熱愛的本質只能是詩:真正獨立的精神。詩不同於人們通常說的詩意,它不是去刻意地表演美好也不是無所顧忌地去呈現黑暗當然更不是遁詞;詩歌不是一種藝術,不是語言、技巧或立場的角鬥場;詩也不需要任何的桂冠或掩體,它是敞開的,詩就是存在而詩歌則是真實和真理的混合體;詩是一種力量,詩歌源於一種力量更應成為力量的源泉;詩的精神便是沖破一切禁錮,獲得真正的大自由,當然這包容著多個方面並在不同的時期亦會有不同的表現。這就是為甚麼這本詩集裏過多的死亡、黑暗和暴力的展示,卻賦予人一種熱情、生存的勇氣,只有有生命力的東西才能給予。我們應有這種胸懷與認識:我們在接近地獄的時候可能正接近或建造天堂,正如但丁的《神曲》。而在穿越這三重世界的過程中詩即是引導者又是一種呈現,這是詩人必須承擔的身份。而也只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才能說是獨立的。在這本詩集中我至少看到了詩人們向之抵進的姿態和由之引發的痛苦。我在內心裏期待並祝福他們,與布羅姆的「影響的焦慮」相反,我則希望在漢語詩歌中發現偉大的先行者和身邊那些優秀的同行們。當我通過文字看到他們笨拙、飄忽、堅毅、執著或高雅的身影時,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是敬意、愛戀和親熱的暖流。這也是詩的更是詩人們的追求所在。

  而這本詩集中還體現出另外一些精神的境界,可能人們容易忽略,比如對社會對人自身的熱愛、信心和在當下尤為可貴的共享意識。這是一種博大胸懷的體現,展示真正的自我是需要勇氣和大愛的,這不同於現代人的自戀更不是有人鄙視的出賣靈魂。在這些優秀的詩作的背後是一個個充滿著憂患意識、反思的力量、不滿足又勇於承擔的詩人形象。這是對個我的執著更是超越,它們或發之不可止抑的痛楚,或源於引起療救的渴望;或是揭露、抗拒與征服的勇氣和信心;是對光明、自由的嚮往,是對大同世界的追求和實踐。我們往往在他們書寫對象的事過境遷中忽略這些詩歌的精神意義,忽視它們背後的詩人形象,我也只在相似的處境中感受到他們深厚博大的胸懷,並非是苦難成就了他們,而是他們面對生活的態度。我曾看到北島對他早期詩歌的自省和他最近低調的身影,「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我只想做一個人。」寫這首詩的時候他是一個英雄。沒有對英雄的渴望,沒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何來詩人?是對自我的不斷追求使詩人在芸芸眾生中凸現出來更使生活的價值得以顯現。詩就是不斷形成的人類的自我意識並使之呈現出來的力量。而自我或真實是一個過程,詩歌創作源於自我肯定的意念,這是一種對現實與個我的征服與升華,我們只能在自我的真實中看清這個世界,也只有在不斷放棄中接近存在。詩歌的精神在追求絕對中包容著萬有。詩的自由是一種承擔的責任意識。 

  我們很容易以詩歌的名義背離著詩歌的精神;我們有太多以時代的名義編選個人偏好的選集,以所謂的全面公正的立場編選一些毫無個性的大雜燴,以所謂藝術的品味抵制激情、血液和真實,以所謂學術的態度清除著生活;我們有太多詩歌的煉金術士。以之來反觀當下的詩歌乃至有些先鋒詩歌看起來激進,其實是頹廢和退化的,它們是頹廢的現實主義。很多詩人對真的詩歌精神是懷疑、嘲諷甚至批判的,有的在言辭或技術中尋尋覓覓,更多的則是曖昧、無名的,是對生活或別人詩歌的複製;它們表現的不過是對自己屈從的一種解說與再現,這是對詩對生命存在的譏諷。他們執著於歷史、民間、知識、中年、神話、技巧、隱喻甚或敘述,歸結一點便是如何搬演他們大聲抗議的日常生活。他們以戲謔的語言預示清醒的態度,以迂回曲折的手法表現事實,以取消自我的方式來達到客觀,以與時俱進的姿態接近存在,真實成為一種技巧和不斷自我翻新的產物。反諷與混雜成為詩藝成熟的界碑,如何處理意象紛呈的人生經驗是詩人們的追求,能否書寫存在的悖論或呈現出悖論似乎成為詩人人生境界的體現,總之智慧成為詩歌的鑰匙。無論是在國內或世界我們的負面遺產都太多,在普遍的懷疑與期待中我們尚沒有形成自己的詩歌譜系和精神遺產,雖然幾乎每一個詩人都有他們推崇、模仿的眾多西方大師,在這種不對等的情況下多數只能橫向地移植,對於身邊的詩人他們在還未形成自己的認識時便已盲目地否定了,這是一個誤區。

  90年代至今的遺產與現實呈現出背叛與順應的奇妙結合,詩人們自覺地拋棄80年代乃至前半個世紀詩歌的宏大敘事與意識形態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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