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业已耗尽了批判意义吗?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佚名 时间:2010-09-02
摘 要
    本文借用哈柏玛斯关于文化性与社会现代性的对比,说明现代性不仅不同于单纯的现代化,并且由于文化现代性具有反思与自我正当化的基本特色,现代性内部其实涵蕴着丰富的批判能量。从一个有限的意义上说,这种批判性格,在自由主义的基本立场上,可以见到明确的表现。自由主义乃是现代性的承载者;不面对现代性的严肃挑战,不会感受到自由主义的真正意义。值此各类传统势力甚嚣尘上、各种保守意识正忙着提供兴奋剂与避风港之际,正视现代性的严峻要求,乃是维持社会改造的动能、维护社会进步远景的重要一步。
    
      
    关键词:汪晖,现代性,自由主义
   
      
    边缘人对本文的评论
    
    晚近的大陆思想界,对于「现代性」这个议题,有一些以批评为主的反思。这个现象其来有自:中国社会内部规模庞大而进度急遽的变革、西方最新的思潮影响下对中国近、现代史的重新理解、以及中国民族意识面对西方强势文化压境时的反弹,在在使得现代性成为一个触动层次繁复的敏感议题。不过,「现代性」的理解与评价问题均极为复杂,以全面的肯定或者全面的否定去面对它,几乎必然有失。那么它的复杂性何在?这是本文想要探讨的主题之一。在这种复杂的理解之下,对「现代性」的评价必然也需要复杂化,这是本文准备探讨的主题之二。经过较为复杂的探讨之后,我们对现代性的进步意义,或许可以得出较为正面的看法。
   
    一、现代性的双重意义:文化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
    
    约二十年前,为了响应新保守主义与「青年保守主义」(也就是傅科、李欧塔等在哈柏玛斯心目中名为后现代、而实则反现代的思想家)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哈柏玛斯回到韦伯,检讨韦伯有关现代性的奠基论述。他发现,尽管韦伯明确掌握到了现代性问题的起源(世界宗教的 理性化趋势在世俗世界的延续),却由于概念架构的限制,他将「现代」局限在「社会现代性 ∕社会理性化」(societal modernity / societal rationalization)的面向上。结果,韦伯心目中的现 代,等同于目的∕工具理性所界定的理性化,也就是单纯由资本主义和现代官僚国家所 呈现的现代。哈柏玛斯认为,这个片面、选择性的现代性观念,决定了新保守主义与青年保守 主义对现代性所采取的负面态度。
    
    相对于「社会现代性」,哈柏玛斯建议我们正视「文化现代性」(cultural modernity)的 意义。尽管哈柏玛斯对于这个概念的经营既复杂又有争议,它的确有助于我们较辩证地理解现 代性的深厚内容,因为它既说明了为什么现代性不等于资本主义与现代国家,也说明了为甚么 现代性始终蕴含着批判的潜能。在这里,由于惮于其复杂,我不能正面探讨哈柏玛斯的理论建 构。不过借用他有关文化现代性的说法,似乎可以为中文世界有关现代性的讨论,适度地增加 其复杂面。1
    
    文化现代性的出发点,立足在韦伯的「世界的祛除迷魅」这个戏剧性的意象。由于世界的 除魅,一统而融贯连续的整合世界观宣告崩解,生命所必须经营、呈现的价值,遂告分化成了 几个不连贯而自主的领域。哈柏玛斯借用韦伯的理论,再根据自己有关沟通理性的分析,说明 现代性的特色在于三大价值领域的分化:相对于客观对象世界的认知领域、相对于客观社会世 界的规范领域、以及相对于主体内在世界的感性表达领域,分别成为独立的价值单位。所谓独 立,意思是说领域之间没有概念与价值的延续性:任何一个领域里的价值,均无法成为另外一
    个领域里的评价基础。
    
    在哈柏玛斯的心目里,文化现代性──以及随之而生的价值领域的分化──的重大意义, 在于、社会、与主体内在这三个世界得以独立地出丰富的文化意义。这里所谓独立, 一方面指独立于前现代的超越性(因而确定而且霸道)的根基,另一方面又指强烈的自觉与自 主。这样发展出来的、道德、与,自内部自行营造、证立本身的价值认定,从而对这 类价值认定发展出了高度的自我意识。于是,面对自然世界,认知-工具理性预设了以「实」 (true)为导向的妥当性主张;面对社会世界,道德-实践理性预设了以「对」(right)为导向的妥 当性主张;面对内在世界,感性-表达理性预设了以「真」(authentic)为导向的妥当性主张。 根据哈柏玛斯的语用学(pragmatics)分析,妥当性主张(validity claims)最后指向一个公共性的、 开放性的规范世界:参与这些领域中活动的人,对于这些价值的妥当有共识;而若对这类共识 发生疑义、争议,还可以藉理想的沟通与讨论去修改共识的内容。换言之,在文化现代性之 下,价值与规范必须由当事者藉沟通自行提供正当性。
    
    在此引述哈柏玛斯这套规范性的现代性概念的建构,不是因为他的建构完全服人;而是因 为他的问题意识,为我们评价现代性的批判潜能,提供了一些启发。建构一套现代性的概念, 需要满足两项形式的要件:第一、我们需要有一套论述,能够在现代与前现代和后现代之间, 作出一贯的区别;第二、这套论述能够在现代性内部作分辨,也就是能够发展出现代性本身的 内在批判,而又不沦为反现代。哈柏玛斯的理论,似乎满足了这两项要求。
    
    于是,哈柏玛斯的现代性概念强调,在传统的、形上的、或其它种类的规范基础流失之 后,文化现代性指向一种用后传统、后形上、后理性主义的方式,建立引导性的(regulative)价 值理想的可能。这也代表一种建立内在的批判标准的可能。这种引导性的价值理想,虽然内在 于特定的实践活动,却由于不是任何特定实质传统的禁脔,又对挑战与对话保持开放,它们具 有超越一时一地实践脉络的普遍性。反思与批判,于是有了实践中的立足点。放弃他这套问题 意识(或者具有类似自觉的问题意识),意味着两种可能。或者,让社会现代性、也就是资本 主义与官僚国家作为代表的现代化意识,垄断所谓的现代性,批判者于是走上「启蒙之辩证」 的悲观绝望,或者如后现代一辈思想家,转而诉诸感性主体的反现代姿态。又或者,为了反抗 这种现代性的窒息铁笼,于是追求另一种形态的社会现代性,也就是非资本主义式的社会经济 发展、非官僚国家式的组织方式。后面这种态度,在中国这样一个矢志发展出「具有中国 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大国,对知识分子曾经有过可观的影响,虽然这条路几十年来的经验(文 化大革命应该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还很难令人对前景乐观。
     二、当代语境里的「性」概念
    
    由于近代中国的曲折遭遇,无论是在「启蒙」或者「救亡」的论述取向里,现代性几 乎都等同于社会的现代性,也就是说「现代性」每每悄然无声地变成了「现代化」。早期知识 分子的努力在此不论,到了1949年以后大陆的情况,藉由汪晖先生的大作〈当代中国的思想状 况与现代性问题〉,我们清楚地见到,社会现代性如何业已泛滥成了现代性的全貌。
    
    这个说法可以分成两个部份。第一、汪晖说明了当代中国各类思想主流──无论是批判的 或体制内的──如何均陷身在社会现代化的思想架构里。这个论断可能极可争议,不过汪晖的 看法,是值得当事各方认真响应的,因为这个问题不仅具有深厚的思想史意义,更牵涉到了当 代中国人的自我意识与自我定位;它是一个有重大前瞻意义的议题。第二、有趣的是,汪晖自 己也认为,凡是肯定现代性价值──例如自由、解放、启蒙──的思潮,必然因此肯定了现代 化(社会现代性)的价值,从而对于资本主义与官僚国家的意识形态,也就丧失了批判能力。 换言之,不仅中国的思想主流将现代性等同于社会现代性,汪晖这样一位对于社会现代性有强 烈质疑(质疑社会现代性本身的价值、质疑接受社会现代性的人如何能与追求现代化的国家保 持批判的距离)的批评者,也一样将社会现代性等同于现代性。2中国思想界在这个问题上的 共识程度,于此可见一斑。
    
    这种思想上的共识,我愿意相信是现实的忠实反映:中国的现代性,确实始终是由社会现 代性所包揽的。不过汪晖的论述,也让我们看出,在中国国家的现代化目标、社会不同部门对 现代化的迎拒、以及思想文化界对现代性及启蒙理想的理解之间,存在着某种有机的连带。这 种连带的基础何在?为什么一个如此庞大的社会,多时代与多空间的交错杂陈如此令人目不暇 给,居然在首肯社会的现代性这一点上,表现出如汪晖所描述的惊人一致?
    
    原因当然很多、很复杂。不过汪晖的一个论点,值得特别重视。他认为,中国的启蒙主义 与社会主义,一样都是以民族国家的现代化为主要关怀。而启蒙主义(精确地说,1979年改革 开放以来蹒跚出现的新启蒙主义)版的这个诉求,到1980年代末叶为止,发挥过很大的批评功 能。可是一旦追求现代化成为中国国家的目标,启蒙运动的历史使命即告结束。由于新启蒙主 义自己陷身在现代化方案的局限里,它业已「丧失了诊断和批判已经成为全球资本主义一部份 的中国现代性问题的能力」。
    
    说中国现代性的历史以民族国家的现代化为主要动力,应该是很确实的。可是不难理 解,民族国家所仰仗的道德论述,也就是民族主义,正好是一项以现代为形式、却以前现代为 实质的论述。它的现代形式在于提供普遍而平等的成员身分(国民、公民、人民),将个人由 传统、的关系中解放出来,代之以性的身份界定;它的前现代实质在于,民族主义的 论述,莫不企图提供某种自然的、文化的、或者历史式的超越建构,作为民族的集体身分 所寄。民族主义这种半现代、半前现代的特色,会影响到民族国家的现代性走向。
    
    这种影响之一例,就是前述的文化现代性的发展,总是保留了一些前现代的胎记。从社会 生活的一般面貌、到思想文化的演变、到个人的身分认同,都可以见到一些传统的、天人合一 式的(cosmic-ethic)价值与规范,借着民族主义的论述发挥著作用。这类社会可能在社会现代性 方面相当先进,却无须直接面对「世界解除迷魅」的全部后果,因为这样的社会,总可以攀附 着某些无须由它自行正当化的价值基石。这样的社会,享受着前现代的安适,同时又追求着现 代的资本主义与国家机器。可是它的幻觉很容易遭惊动,而它的整体正当性,也是很容易出现缺口的。
    
    最容易暴露的缺口,可能就是这个社会的社会整合(social unity)的基础。所谓整合的基 础,是指社会成员关于价值性的信念与认定是否有共识。社会成员关于身处的社会、关于自 己、关于自己的利益与目的和社会的利益与目的之间的关系,都需要一套说法,一套意义性的 叙事。这套叙事的一个重要功能,在于为社会的共同性──由原本个别的个人来进行社会合作 ──找到一个根基。在前现代式的社会里,维持社会整合的因子不一而足:血统纽带、历史传 承、文化认同、利益的一致、价值观的统一、等等。这些因子有一个共同的特色:它们的妥 当、也就是正当性,乃是先于个人意志的,也就是说它们有独立的正当性根据,无赖于个人的 认可。可是随着现代性的扩展,这种可以豁免于正当性挑战的共识基础,逐渐丧失地位。简单 地说,这类宣称代表实质价值的因子,已经无力再将杂众熔铸成整体。
    
    近代的一些思潮,对这个情形深感不安。可是它们的反应,并不是破釜沉舟地咬牙面对、 因应现代性的要求,而是憧憬过去整合状态的温馨安逸,企图在今天重建、复制某种前现代的 理想。浪漫主义、社群主义寄望于某种传统、有机的生命共同体;民族主义寄望于一个文化、 历史性的命运共同体;马克思主义寄望于社会经过改造之后,成员的利益能够趋同而凝聚成超 越于个别利益的人性共同体。这些努力当然无法成功,却徒然转移、回避了文化现代性所提出 的严峻问题。3
    
    我觉得,民族国家这种集现代与前现代于一身的特色,正是许多由国家担任现代化推动者 的社会所面临的困扰之一。借着垄断论述与权力,国家一方面强化社会的现代性,另一方面窒 息文化的现代性。莫怪乎由国家领导的现代化,最后容易走上专权体制与民族主义。这种社会 里,文化现代性所要求的自我正当化,事实上没有制度的、文化的管道由社会成员来自行反思 进行。
   三、自由主义作为文化性的承担者
    
    我们必须承认,的「现代性」的程度与性质,还有待分梳定性,不是可以信口断言 的。我更必须强调,中国的现代性经验,涉及了传统的延续以及西方的进逼;两方面的爱恨交 织与迎拒两难,使它所建立的自我意识因而更是纠结周折,远远超出了本文的架构所能处理 者。以上所言,只是提供了一个进一步观察、验证的角度而已。至于中国的现代化努力,包括 逐渐(被)卷入全球资本主义的秩序中,是否真的消灭了现代性所蕴含的一切批判能力,就值 得怀疑了。至少,衡诸其它更属于资本主义核心圈的社会的经验,并不能直接证实如此消极的 论断。
    
    前面的讨论业已隐含地指出,现代性的批判潜能,系于文化现代性必须抗拒社会现代性的 垄断、也必须抗拒保守倾向的前现代诉求。这表示,文化现代性本身,必须设法提供一套对于 「现代情境」里人的道德生活的诠释。这套诠释,需要能够落实「自行营造、证立、修改引导 性的价值理想」这项现代的需求。广义的启蒙,正是这样的一套诠释;而自由主义则可以看作 启蒙原则的社会∕制度性主张。
    
    关于启蒙的理解,当然聚讼纷纭。不过把启蒙看作在现代情境里建立价值理想、尤其是作 为社会生活所需的共识对象的价值理想,启蒙原则所揭橥的要求其实相当明朗。我想举出四点 来呈现这套价值理想。4(1)启蒙肯定理性,是因为认定一己以及共同生活的安排,需要由自我 引导而非外在(传统、教会、成见、社会)强加;至于理性这个概念是否适当的表述了人的自 主与反思,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要看我们如何出一套后形上时代的理性概念。(2)启蒙肯 定个人,是因为认定个人不仅是道德选择与道德责任的终极单位,更是承受痛苦与追求幸福的 最基本单位;至于这种个人是否一定沦为抽象、原子、普遍式的个人,从而忽略了社会脉络与 集体身分的主张,也是另外的问题,要看我们关于个人之构成的理论是否层次丰富。(3)启蒙 肯定平等,是因为认定每个人自主性的选择,所得到的结果,具有一样的道德地位;至于这种 道德地位的平等,涵蕴着什么样的、、社会条件的平等,又是另外一个问题,要看我 们对于「待人为平等的主体」发展出了甚么样的政治理论和资源分配原则。(4)最后,启蒙肯 定多元,因为所谓自主的选择,预设了能够在其间选择、调整的众多选项、也涵蕴着不同的选 择与修正结果;至于选择有没有限制的必要与可能、多元是否涵蕴着相对主义、怀疑主义,又 是另外的问题,要看我们准备给多元主义甚么样的道德限制。这些,也就是个人的自主与生活 形式的多样与平等,我觉得表达了启蒙的基本诉求,也比较明确的呈现了一套社会理想。
    
    值得注意的是,这套理想满足了前述现代性概念的两项形式要求:它明确体认到现代与前 现代道德情境的差异,也就是认识到虚幻性的公共价值之不可恃;它也致力于发展公共的正当 化过程所需的条件,也就是强调理性、个人的认可、平等、与多元等几项必要条件。事实上, 启蒙理想的这两个面向互为奥援;用罗尔斯的话来说,它一方面剔除全面性(道德、宗教、形 上)学说的政治整合功能,另一方面则找寻「自由而平等的个人进行社会合作的公平条件」 5,作为社会整合的基础。在这个意义上,启蒙的动机、以及自由主义运用这些条件对于启蒙 动机的说明,构成了现代性、并且是有批判意义的现代性的典范理论。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主 义承担着文化现代性的基本向往。
    
    当然,没有哪一套上的启蒙「论述」,完全落实了上述的几个侧面。各种历史条件与主体位置,决定了上述几个概念的诠释要受到什么样的挤压与扭曲。可是这套社会理想是否属 于「现代性」的一部份?追求现代化的民族国家,结构上是否有与这套社会理想的某些因子相 抵触之处?当全球化的趋势据说将中国整编到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之后,这套理想是否就丧失了 现实的或者批判的能力?如何回答这些问题,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如何诠释个人自主与多元平等 这两项基本诉求。在今天,自由主义正在经营这套社会理想;除了自由主义之外,各类自许为 「现代」的政治思想,例如社会主义、放任自由主义,也都在这个大方向之下摸索。6诚如汪 晖所言,自由主义能否妥当处理相关的问题,还属于极为庞大的未知。7不过自由主义至少不 能离开个人自主与多元平等的基本立场,而真诚放弃了启蒙价值的政治思考者,在宣称进入后 启蒙之际,究竟准备如何看待这些基本价值,似乎还没有见到完整的说法。
   四、普遍与特殊:性面对的考验
    
    此处之所以着意使用自由主义的语言,重述启蒙主义的理想,除了届此为止曾略述的概念 性的理由之外,也是因为汪晖将启蒙论述的凋零,联系到自由主义在「全球化」与「市场 社会」下的萎缩这个更为特定的诊断。他的诊断接触到了真实的问题,可是这类趋势对于自由 主义构成的挑战究竟多么严重,仍然有待追究与厘清。在此,由于其跨骑在现代与前现代之间 的尴尬姿势格外富有启发性,我想只处理一个汪晖视为当然的论点:文化、族群、性别、国 族、乃至于各类各种的社群的特殊要求与主张,是否必然否定了启蒙的个人主义和普遍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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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晖所关切的问题,可以说就是如何打破启蒙的普遍主义霸权;攻击的突破点,汪晖选在 自由主义,尤其是自由主义以西方的规范强加于其它文明、文化、等等的企图。这类对自 由主义的质疑,近十余年来在里也频频可见。容我取巧,姑且简称之为普遍主义与特 殊主义之争。我现在要触及这个问题,原因主要不是赞成或者反对汪晖的质疑,而是由于这个 问题有助于说清楚现代性的一些特色。
    
    自由主义的「普遍主义」究竟是何物、又为何必须否定特殊主义?普遍主义的主张,似乎 可以粗略地分成三个方面来看:一、知识论与∕或实践中关于理性的看法,认为某种理 性概念的妥当是普遍的,可以得出普遍妥当的是非对错标准;二、道德哲学里关于主体的看 法,认为主体具有无差别的道德地位,也就是所有这类主体在道德上都是平等的;三、制度上 关于公共身分的看法,认为某种公民身分是由一些无差别的权利与义务所构成的。
    
    在这几点上,特殊主义与普遍主义冲突吗?试想一下否定这三个命题的后果有多么荒唐或 者恐怖,我们就知道冲突不会发生在这个层次。冲突,其实牵涉到上述「理性规范」、「主 体」与「公民」三个概念是如何取得其内容的。由于这类概念的传统途径,多是利用一套 先于∕超越社会生活之偶然性、特殊性的「道德观点」(the moral point of view),这些概念的 推导,走的常是一种直接否定特殊性的路向。而这种名为普遍的路向,会忽视现代性一个 最基本的要求:妥当性或者正当性是开放的、是要由人们在沟通交往的过程里逐渐建立、认 可、修改的。不经过这个过程,哲学论证、道德劝说、乃至于民主、之类的「现代文明」 招牌,恐怕都不可能具有太多说服力。
    
    可是在一个现代∕后形上学的视野里,道德观点的出现并不需要否定偶然与特殊。道德 观点所要求的,只是平等的尊重与相互对待。这种道德观点所涵蕴的普遍主义,企图在平等尊 重与平等对待9的条件下,经由沟通与讨论,建构具有普遍妥当性的规范、具有平等道德地位 的个人、以及公平的权利义务关系。10这种普遍性不会吞噬或者掩没特殊性,但是它注定要挑 战特殊性;挑战的理由,不是它在任何实质的意义上比对方来得进步、明智、全面或者理性, 而是因为它迫使特殊者面对具体的「它者」而进行反思,借着与它者的对话,达到更深一层的 自我意识、自我认知、与自我修正。这种由它者「回归」自身的普遍性,乃是一种成就、有成 败是非可言,而不是一种预设、无须面对它者的考验。因为借着面对它者,主体才能设法超越 自己的信念、归属、位置、身分与认同,逐渐形成「后俗成的自我」(post-conventional identity)。后俗成的主体、后俗成的规范,共同构成了一套后俗成的普遍主义。
    
    自由主义所要求的普遍性,正是这样的后俗成意义下的普遍性;这样的普遍性,也正好符 合前述的启蒙自主性理念。那未曾与自己的「既予」战斗过的,不算自主;那未曾背叛过自己 的天赋、社会祖产的,不算自主;那未曾横眉冷对自己的出身、身分、认同的,不算自主。战 斗、背叛、冷对之后,也许还是回归(甚至有道德的义务必须回归)。但用苏格拉底的名言来 说,经过反省的,才是有价值的。在这里,身分政治、族群政治、乃至于性别政治,都要受制 于自由主义的普遍要求,却并非注定要受到普遍性的斲伤。
    
    自由主义的批评者,却往往忽视了这项普遍主义要求的进步意义。自由主义有可能将个人 淘空为抽象的幻影、将自主化为毫无理由可言的偏好之抉择、让平等流为形式的一致、让多元 成为商品销售策略。可是自由主义没有必要假装白痴,按照批评者的泛黄剧本重蹈这类早已为 人熟知的覆辙。相反,自由主义的普遍性主张涵蕴着明确的实质要求。它要求自由主义的理想 社会维持一个开放的文化,也就是维持最多样的文化、身分、价值、生活方式的选项;它要求 社会维护一个选择、批评、改变的空间;它还要求社会提供实质的平等,以资让每个人的选择 机会获得实质意义。自由主义所坚持的,只是这类选项或者集体性的价值,不得凌驾于个人之 上、不得违背它们为个人存在、而非个人为它们存在的原则。这正是汪晖视为自由主义缺陷的 一个特色:集体性目标的重大价值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它们构成了个人自主多元生活之可能性 的条件;它们的意义,在于它们是个人从事反思与选择时所亟需的资源,而不在于它们自身的 内在价值。换言之,社群主义、多文化主义、乃至于倾向于身分政治论的各种主张,正确地强 调了社群、文化与其它群体特色对于个人的自由、发展、以及生活内容的重大意义;根据这个 理由,自由主义要求这些集体性的事物受到尊重与保障。在这里,自由主义没有理由与上述各 类主张直接冲突。
    
    不过,自由主义同时也会坚持,这些群体性的事物,需要根据个人的自主、发展和追求更 丰富的生活的需要,来加以检验与批评。自由主义不是文化保守主义、不是排它的民族主义、 更不会相信集体的价值与行为方式的存在,直接便保证了其合理。自由主义的确自有其「普 遍」的标准,也因为这个标准,它才能够成为一套具有批判能力的学说,跳出现实存在的各种 集体信念与实践,保持批评的距离。相对于它,社群主义、多文化主义以及身分政治的某些流 行版本,由于矫枉不惜过正,不免洋溢着多少的保守气息和现实崇拜。在这个节骨眼上,「启 蒙」事业的严峻意义之难以承担,表现得格外明显。
   
    五、结语
    
    本文由文化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的对比出发,说明现代性不仅不同于单纯的现代化,并且 由于文化现代性具有反思与自我正当化的基本特色,现代性内部其实涵蕴着丰富的批判能量。 这种批判性格,在自由主义的基本立场上,可以见到明确的表现。在我看来,自由主义其实是 现代性的承载者;不面对现代性的严肃考验,不会感受到自由主义的真正意义。值此「现代」 的脉动衰竭、现代化的魅力黯淡、现代人业已「自主」得疲态毕露、意兴阑珊之际,我们见到 各类传统势力甚嚣尘上、各种保守意识正忙着提供兴奋剂与避风港。这时候,我个人觉得,正 视现代性的真实内容,乃是维持社会改造的动能、维护社会进步远景的重要一步。
    
    这一步,当然并不好走。以上的叙述,并没有进入任何问题的内部,展开实质的分析讨 论,所以本文既未能面对真实的议题,也没有资格做乐观或者悲观的预言。不过,如果注 定我们要活在一个后形上的时代,而我们仍愿意维持「败而不溃」(non-defeatist)的方向,我看 不出还有什么其它选择。11
   
    注释:
    
    1 哈柏玛斯的论点,见Jurgen Habermas, /'Modernity: An Unfinished Project/' (德文本1980), in M. P. d/'Entreves and S. Benhabib, eds., Habermas and the Unfinished Project of Modernity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97), pp. 38-55;完整的论述,见Jurgen Habermas, 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 (德文本1981), English trans. by Thomas MaCarthy, in two volumes (Boston: Beacon Press, 1984, 1987)
    
    2 从汪晖的其它著作,可以看出他熟悉哈柏玛斯关于两种现代性的分辨与讨论;他并且批评哈 柏玛斯的这个区分只有形式的意义,缺乏历史-现实的意义。一个例子是他的长文〈科技作为 世界构造和合法化知识〉,收在汪晖,《死火重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页 190-297。可是该篇长文里的理论思考,似乎没有反映在现在这篇有关中国现代性问题的讨论 中。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在其它著作里(例如上引书中的〈现代性问题答问〉,页3-41),汪 晖对现代性的评价要较为复杂曲折;他深知现代性包含着对自身的反思与批判、对现代性的质 疑包含着对现代性的认定(他用的字眼是「承诺」)。可是在这篇文章里,却只能见到否定的 一面。
    
    3 以上的说法,或许有人会以为不尽公平。他们会说,这些思想取向,不必然尽是高悬海市蜃 楼的「共同体」为将至鸿鹄──无论前面加上的形容词是「生命」、「文化」、「命运」、抑 或「人性」。在另一种较为积极的诠释之下,它们都有一定的抵抗与批判的涵蕴,因此是进步 的。例如从赵刚所谓的「培力」(empowering)的角度来看,这里所列的几种思潮都可能有其 积极功能;相反,自由主义式的个人,由于脱离了任何「连结」的可能,将沦为权力的刍狗而 毫无抵御能力。见赵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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