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结束后的儒家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佚名 时间:2010-09-05

 近时出现了一连串的社会问题,由宋七力显灵诈财事件开始,接着是中台禅寺事件,然后谋杀、奸杀、杀伤事件接踵而来,简直是层出不穷。街头巷尾听人谈论,都把当前社会暴露出来的病态现象归咎于人文社会的缺乏。看来情况的确如此,本文即顺着这条线索回归儒家传统,对问题作出进一步的检讨。

    ●科技的进步并不能扫除迷信,史宾格勒认为文明末期会出现「第二宗教性」

    世界无疑是由西方居于主导的地位。十八世纪启蒙时代普遍相信,随着、知识的进步,理性的慧光终将扫除一切贫穷、无知与迷信,在地球上建立一个人间天国。五四运动暨所谓「科玄学论战」时期的知识分子以胡适为代表,也相信这样的图象。然而人类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韩战、越战,由现代步入所谓后现代,趋近本世纪末之际,那样的自信已经荡然无存,问题的症结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简单来说,启蒙式的直线进步观根本禁不起事实的考验。当前科技方面的进展不是十八世纪人所可以梦见,然而现代大都会的贫穷、无知、迷信依然存在,似乎根本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案。全世界在科技方面最发达的美国、日本就有大卫教、真理教一类的所谓「邪教」猖厥;在近年来创造了奇迹的台湾,由宋七力事件曝光也还仅只显露了冰山一角。由此可见,科技的进步并不能收到迷信扫除的结果,这证明了启蒙心态的浅薄。反倒是在一次大战时出版《西方之坠落》的史宾格勒在这方面提出了深刻的睿智。他认为在文明发展的末期会出现「第二宗教性」的现象:真正的宗教精神固然荡然无存,但丰盛的物质生活仍然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虚,以至群趋于伪似宗教,造成了破坏性的结果。我们固然不能接受史宾格勒命定主义的看法,那本身就如卡西勒所指出的,乃是一种类似占星学的神话。但史宾格勒提出「第二宗教性」的问题,不是我们可以忽略的。现代人一样需要宗教信仰,如果得不到正当的宣泄就会走入邪道 ,那么我们要怎样面对当前向我们直扑而来的宗教问题呢? 

    由现在的观点看来,西方近代的直线进步观所犯的最大错误是提出一种单向度的思考。它提倡科技、知识的态度本身并没有错,但却不明白科技与工商业结合在一起就会造成一种「势」,听任其无穷膨胀不加任何限制,竟会让工具变成目的,奴隶变成主人,不免遗害无穷。在这方面,马克思以批判理论的反省是深刻的。在另一方面,它完全鄙弃传统,肆意加以破坏,这样的态度也是必须加以扭转的。人必生于某一传统之内,它固然造成了一些限制,但也积累了经验与智慧,不可加以抹煞。此所以着《道德以后》的麦金泰在今日要提倡回归传统;这在我们的情形也是一样。我们要发展科技,也不可忽视环保;我们要现代化,也不能放弃传统「天人合一」的理念。

    ●二千五百年前,孔子就对鬼神采取了最智能、合理的态度

    最近我做的一项工作是,兼顾考据与义理,专用《论语》的资料,重新建构出隐含在孔子思想中的「天人合一」一贯之道。我发觉孔子对鬼神、对天实持有一种最合理与智能的态度。不幸的是,它不是完全被忽视、遗忘,就是被当作陈腔滥调、老生常谈,根 本看不到它内含的深意。却没有想到,回到我们自己的传统就可以找到一些有价值的资源,帮助我们面对当前的问题。

    在孔子的时代就有广泛的人们向鬼神祈福的问题,以下且让我们由《论语》略作征引,看看孔子对鬼神的态度究竟如何: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先进第十一)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雍也第六)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第三)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八佾第三)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第二)

    由这些引文可见古代与现代问题不异。民间一般对于鬼神的态度一则是怕惧,一则是有所求,献祭的目的在于祈福。其实一般人的心理并不难了解,穷人捐献是为了逞侥幸或祈来世,富人则是为了死后买保险。不想孔子在二千五百年前对于鬼神采取了一种最为合理的态度。他并没有否定鬼神的存在,只是拒绝在不合礼义的方式之下与之打交道。敬鬼神而远之,这是多么有智能的做法。事实上科学昌明并不能证明无神,然而我们行为的准则是另一回事,这便是孔子睿识最深刻的地方。孔子重视祭祀,鬼神的客观存在不是问题,在引文中他连用三个「如」字最有意趣,重要在内心的诚敬充分渲泄出来便有感应。曾子更进一步指出,「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学而第一)这并不是出诸功利盘算下采取的措施,乃是「诚于中、形于外」所收到的自然效果。

    ●孔子对于「天」的态度与对鬼神不同,他认为「天」是价值规范的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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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对于「天」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由他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就可以知道,天与鬼神完全不在同一层次之上。天不是可以取媚的对象,而是价值规范的根源,在这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对于孔子信仰的「天」有没有人格性的问题,学者之间颇有一些争论,其实这些争论是没有必要的。由孔子「天丧予」一类的感叹推论孔子继承周初以天为人格神的传统是有一定根据的。但孔子的天有没有施行像新旧约中所记载的超自然的奇迹呢?显然没有。而《论语》之中有两条极重要的资料可以说明他在这方面思想的突破: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第十七)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季氏第十六)

●孔子一贯之道不只是推己及人而是隐涵着一条「天人合一」的思路

    无言之教是孔子彻底突破传统的新观念。天在这里已不彰显人格神的特征,却又不可以把天化约成为运行的。由孔子一生对天敬畏足可以保住天的「超越」性,故我们不能不把天看作无时无刻以默运的方式在宇宙中不断创生的精神力量,它也正是一切存在与价值的根源。而天虽无言,并非不可了解,故孔子颂扬尧舜则天,无为而治。只有有智能的人才能自觉到天的默运创生的方式,担承起弘道的责任,故「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第十五)而小人看不到天与圣人的有形的作为而不畏天命,侮圣人之言。

    由这一条线索切入,我最近才憬悟到子贡的证词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第五)的真正涵义。孔子的确不多谈性,没有像孟子那样出一套性论,这是事实。但《论语》中多处谈「天」谈「道」,怎可说「不可得而闻」呢?原来「无言之教」恰正是一个答复,正因为天道默运,不在言诠的范围之内,故不可得而闻。由此我才明白孔子的一贯之道不只是推己及人,而是隐涵着一条「天人合一」一贯之道的思路。这由《论语》本身的材料便可以建构出来,不必依赖《中庸》、《易传》等后出的才可以谈孔子的天道论。而指明孔子思想不只是一套俗世伦理,还具有深刻的宗教意涵,恰正是当代新儒家的一个很大的贡献:孔子的人文主义并未切断与天的连系。

    我曾论儒家思想的「两行之理」,照顾到《论语》所谓「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宪问第十四)两个层面的道理。孔子思想的确有超越面,但却不落言诠,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第四),是属于终极关怀的层面。另一方面是往下落实,在世间做人文化成的工作,在这方面也不是依靠思辩言说,而是通过身教,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建立一个以仁为本、以礼为用的社会。当代西方家芬格雷正是由这一个角度认识到孔子思想的价值:在俗世的礼仪之中就体现了神圣的价值,一旦礼教大行,竟具备有魔术一般的效用。不幸的是,我们自己却忘失了这样的传统。九四年在日本福冈开会,大陆学者北大的楼宇烈教授大声疾呼提倡恢复礼教,简直刻不容缓,而诉说自己一生就是社会失序的受害人。近年来也有社会失序的现象,要加以对治自不能单纯地诉之于复古,但却必须努力在民主社会中重新建立起礼仪的规范。现在人们罔顾人文社会,因为往往看不到它的作用,但忽视它却不免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郑重呼吁大家重新重视这一层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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