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藏竹书《恒先》试解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刘信芳 时间:2010-08-12
      摘要:竹书《恒先》以“恒先”为宇宙的终极,以天地的生成为现实世界的起点,以“作”(创造)作为讨论的核心问题。本文是对《恒先》的注解与说明。 
        关键词:恒先;气;作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恒先》是一篇重要的先秦思想,[1] 因其失传,在释读上有很大难度。李零先生已作有很好的释文和注释,李学勤、庞朴、廖名春、李锐等先生也先后发表文章,提出自己的看法。本文在诸位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对《恒先》试作通篇解说。以下先录出释文,逐句作注解,然后再说明几个问题。。
 

 
恒先【3背】
恒先无有,朴、静、虚。朴,大朴;静,大静;虚,大虚。自厌,不自忍。
或作。又(有)或焉又(有)气,又(有)气焉又(有)又(有),又(有)又(有)焉又(有)始,又(有)始焉又(有)往者。
未又(有)天地,未【1】又(有)作行、出生。虚静为一,若寂寂梦梦,静同,而未或明,未或兹生。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2】生不蜀(独),又(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
昏昏不宁,求其所生。异生异,鬼(归)生鬼(归),韦生非,非生韦,依生依。求欲自復,復【3】生之生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气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同出而异生,因生其所欲。
业业天地,焚(纷)焚(纷)而【4】多采勿(物)。先者又(有)善,又(有)治无乱。又(有)人焉又(有)不善,乱出于人。先又(有)中,焉又(有)外。先又(有)小,焉又(有)大。先又(有)柔,焉【8】又(有)刚。先又(有)圆,焉又(有)枋(方)。先又(有)晦,焉又(有)明。先又(有)耑(短),焉又(有)长。天道既载,隹(唯)一以犹一,隹(唯)復以犹復。恒气之生,因【9】復其所欲。明明天行,唯復以不灋(废),知既而荒思不天。
又(有)出于或,生出于又(有),音出于生,言出于音,名出于【5】言,事出于名。或非或,无胃(谓)或;又(有)非又(有),无胃(谓)又(有);生非生,无胃(谓)生;音非音,无胃(谓)音;言非言,无胃(谓)言;名非【6】名,无胃(谓)名;事非事,无胃(谓)事。
恙(详)宜(义)利,主采物,出于作,作焉又(有)事,不作无事。
与(举)天〔下〕之事,自作为事,甬(用)以不可赓(更)也。凡【7】言名先,者(诸)又(有)疑,荒言之后者校比焉。举天下之名,虚树,习以不可改也。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其炽尨不自若作,甬(用)又(有)果与不果,两者不废。举天下之为也,无夜(亦)也,无与也,而能自为也。【11】举天下之生,同也,其事无不復。〔举〕天下之作也,无许极,无非其所。举天下之作也,无不得其极而果遂,甬(用)或【12】得之,甬(用)或失之。举天下之名,无又(有)废者。与〔举〕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甬(用)又(有)求而不患。【13】
    
恒先无有,朴、静、虚:
李零先生已指出:“恒先”见于马王堆汉墓帛书《道原》:“ 恒先之初,迵(洞)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混混)梦梦,未有明晦。”[2] 
朴、大朴,静、大静,虚、大虚:
道家文献凡在某一词语前加一“大”字,大都是超越的意思。[3]
    自厌:
自足。
不自忍:
不自我克制。简本《老子》乙4:“亡为而亡不为。”因其自足,故无为也;因其不自我克制,故无不为也。
或作,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
或作,空间初成。或读为域,“作”,创作,如同“述而不作”(《论语·述而》)、“杜康作秫酒”(《说文》引《世本》)之“作”。有了空间,于是有气;有了气,于是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有了具体的物,于是有开始。有了开始,于是有运动。[4]
未有天地,[5]未【1】有作行、出生:[6]
    未有天地,天地尚未形成,即不知有天,不知有地,不知天何以为天,不知地何以为地。未有作行,未有创造。“作行、出生”,下文“气是自生自作”,则“作行”犹“作”,“出生”犹“生”。
    虚静为一,若寂寂梦梦,静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
    虚静为一,应理解为“虚、静为一”,虚与静是不能分开的。若寂寂梦梦,主语承前省。“寂”下有重文符。[7]“寂寂”,听之无声。梦梦,视之无形。“一”,《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静同,静与虚同样也是为一的,盖补足上文“虚静为一”之义。而未或明,明,兼指聪明。《书·太甲》:“视远惟明,听德唯聪。”虚静不是视之明、听之聪所能把握的,不是直观的。未或滋生,虚静自足,无滋生。
气是自生,恒莫生气:
    气是自生,庞朴云:“其中的气,是自己生出来的。”恒莫生气,气是从来就有的,故下文称为“恒气”。
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2】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
    恒气,“恒”在这里是修饰“气”的,恒,常也,久也,也就是永恒。
恒气之生,不独,恒气的生成,不是特例。“独”,原简字形从人蜀声(整理者直接隶作蜀),读为“独”。
    有与也,有与恒气相同的例。
    或,恒焉,或也是永恒的。        
生或者同焉,生或的也是永恒的。参考上文,可知或也是自生,恒莫生或。
昏昏不宁,求其所生:异生异,鬼(归)生鬼(归),韦生韦,非生非,依生依:
求其所生:庞朴云:“推而广之,当探寻万有之所生时,仍将发现”,
李学勤先生指出:“异”是区别,“归”是趋同,“韦生非,非生韦”有倒文,当作“韦生韦,非生非”,违是离,非是否定,依是肯定(李锐引)。
按:李学勤先生对异、归、韦、非、依的解释都是很精当的。只是简文“韦生非,非生韦”不误。非,韦也;韦,相背也。“韦”与“违”乃古今字。“韦生非”是事物过程中的自我否定,“非生韦”是否定之否定。
求欲自復,復,【3】生之生行:
求欲自復,追索(生)欲自復的。復,反也。
復生之生行,逆推至“生之生”的运行,也就是一直追索到最初的“生”。
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气信神哉,云云相生:
浊,原简字形从厂主声,李零先生读为“浊”,可信。《淮南子·天文》:“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始?)。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
信盈天地,同出而异生,因生其所欲:
同出而异生,庞朴云:“天地同出于气,何以异其生?盖各自生其所欲也。”
以上解释天地的生成。天地的生成是最早的“生”。
业业天地,纷纷而【4】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无乱;有人焉有不善,乱出于人:
    业业,李零先生释为“察察”,李锐先生释为“业业”,兹从李锐说。“业”之字形可参上博藏竹书《诗论》简5“以为其业”之“业”字。《诗·大雅·常武》:“赫赫明明……赫赫业业”,毛传:“赫赫然盛也,明明然察也……赫赫然盛也,业业然动也。”(李锐引)  
简4下接简8,是庞朴先生的意见。
    先者有善,先于人者有善,即未经人“乱”的万事万物,合于之善。
有人焉有不善,人的作为改变了物的本然,“不善”由此生矣。
关于“善”与“乱”,《恒先》认为:天地的本有状态是“善”的,人的作为改变了自然,是为“乱”。这里的“善”和“乱”是不含褒贬的,只是为说明自然与人类文明的相互联系以及各自特征而设。
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8】有刚。先有圆,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长:
    在人之先,中外、小大、柔刚、圆方、晦明、短长统统是“一”,原本是浑沌的,和谐的,人类文明的发展认识了这些对立,利用这些对立,并由此生出“乱”来。庞朴先生云:“这个先,似仍指物先。故可以曰:物先者有中,有人焉有外。”按:中外、小大、柔刚、圆方、晦明、短长是相对而言的,原本无先后,当着我们确立某一点为“中”,于是就有了“外”。因而“中”、“外”似不能理解为“物先”与“有人”的先后关系。
天道既载,唯一以犹一,唯復以犹復:
    天道既载,中外、小大、柔刚、圆方、晦明、短长等,既载于天道。
唯一以犹一,诸多对立,仍是“一”,“一”是不变的。
    唯復以犹復,“復”,有如《老子》之“反”,郭店简《老子》22:“大曰衍,衍曰远,远曰反。”《老子》四十章:“反者,道之动。”
    中外、小大、柔刚、圆方、晦明、短长等对立的概念,皆是人之“乱”,人还可以生出无穷无尽的类似概念,所有这些对立的概念都在“天道既载”之中,都是一,都遵循“復”的规律。
恒气之生,因【9】復其所欲。明明天行,唯復以不废,知既而荒思不殄:
    知既,“既”似指“天道既载”以下所讲的道理。荒思,若依简10“荒言”例(参下文),“荒思”谓孟浪之思。殄,原简字形从宀天声,李零先生读为“殄”,兹从之。“不殄”是不尽的意思。《管子·内业》:“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 “思乃知,知乃止矣”也许与“知既而荒思不殄”句义有联系。《内业》思­——知——止,《恒先》知——荒思——不殄,仅是知与思相互联系的不同阶段而已。
    简9下接简5,是庞朴先生的意见。
有出于或,生出于有,音出于生,言出于音,名出于【5】言,事出于名:
有出于或,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出于“或”,“或”是从来就有的。音、言,《管子·内业》:“音以先言,音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内业》中的“使”,有可能原本作“事”,形讹为“使”。读为“言然后事,事然后治”,文义畅然。音、言、名、事,皆是人文的,犹形下的。而“生”则是联系“或”、“有”(自然的、犹形上的)的环节。以上所论乃自然与人文的关系。
或非或,无谓或。有非有,无谓有。生非生,无谓生。音非音,无谓音。言非言,无谓言。名非【6】名,无谓名。事非事,无谓事:
庞朴先生引《公孙龙子·名实论》:“夫名,实谓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则不谓也;知彼之非彼也,知彼之不在彼也,则不谓也。”
详宜(义)利,主采物,出于作。作焉有事;不作无事:
详宜利:庞朴云:“宜即义。详义利,指有为者之明辨善恶与利害、理想与事功。”
主采物:李锐云:“廖名春先生指出:‘采物’见于《左传》和帛书《二三子》,指区别等级的旌旗、衣物,相当于礼仪制度;‘采物出于作’,‘作’下有重文符,释文脱漏。”其说是。《左传·文公六年》:“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长,是以并建圣哲,树之风声,分之采物,著之话言,为之律度,陈之艺极,引之表仪,予之法制,告之训典,教之防利,委之常秩,道之礼则,使毋失其土宜,众隶赖之,而后即命。”疏云:“采物谓采章物色。旌旗衣服尊卑不同,各位高下,各有品制。天子所有,分而与之,故云分之。”
附识:
李零先生所释“主采物”本无可非议,但“主”不好解释。战国文字“主”有二读,除读“主”外,还有读“重”之例。新蔡葛陵楚简甲三220“一  ,其重一匀(钧)”,[8]“重”字原简字形从金主声,是其例。若释“主采物”为“重采物”,读为“踵采物”,则与上文“详义利”句相承。“详”是审察的意思,“踵”是寻的意思。[9]“详义利,踵采物”诸句,大意是:审查追寻义利以及采物制度,义利、采物出于创作。有创作于是有事业,没有创作就没有事业。
举天[下]之事,自作为事,甬(用)以不可更也:
举天下之事,原简脱“下”字,从庞朴说补。
自作为事,“自作”与模仿、復制相区别,自主的创作才能成就事业。
甬,读为“用”。郭店简《老子》甲37“道之甬也”,丙6“甬兵则贵右”,郭店简《性自命出》9“其甬心各异”,郭店简《成之闻之》1“古之甬民者”,上博藏竹书《诗论》4“其甬心也将何如”,上博藏竹书《容成氏》30“而听甬之”,其“甬”皆读为“用”。用者,因也。
不可更也,不可替代。大凡创造发明,因其融入了作者的心血,烙上了作者的烙印,因而具有不可替代性。凡模仿、抄袭,皆等而下之,不可谓“作”。
凡【7】言名先,诸有疑,荒言之后者校比焉:
简7下接简10,是庞朴先生的意见。“先”字后有墨丁,李零先生认为是表示专有名词的符号,我认为将其理解为句读符号,也可以读通。该墨丁过于特殊,究竟是什么含义,还可以继续研究。
名先,事物称名之先,也就是尚未被命名的事物。荒言之后者校比焉:荒言,妄言,《庄子·齐物论》:“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妄言即孟浪之言,所谓“孟浪之言”,《齐物论》释文:“李云:犹较略也。崔云:不精要之言。”凡议事物之名,诸多有疑。在尝试性的拟名之后,将会得到校核比较。以上是说事物的得名有一个过程,诸多称名之中,经比较淘汰不准确的,最终达成共识,形成定名。“校比”,李零先生引《周礼·地官·党正》:“正岁,属民读灋而书其德行道艺,以岁时莅校比。”
举天下之名,虚树,习以不可改也:
    树,原简字形从言豆声,李零先生读为“树”。“虚树”,虚拟的表识,意即名是虚拟的称呼。“名”相对于“实”为虚。树,立也。树有标志、范围的意义,《易·系辞》:“不封不树”,虞注:“聚土为树。”封树是圈定一定的范围,并明其所属。而“名”对于“实”而言,也具有内涵(属性)与外延(范围)两方面的意义。“习以不可改也”,犹约定俗成。
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10】之大作,其炽尨不自若作,甬(用)有果与不果,两者不废:
果天下之大作,成就天下的大作。“果”,成也(《论语·子路》“行必果”缪协注)
炽尨:“炽”原简字形以上从日,下从火之字为声符。新蔡葛陵楚简甲三33有一人名用字,从黾,其声符也是上从日,下从火,该字简甲三342作“萴”。据此该字有可能读为“炽”,“炽”、“萴”皆是职部字。“炽”是盛的意思,“尨”读为“厖”,大也(《尔雅·释诂》)。“其炽尨不自若作”,强者所成就的大作,其盛其大不是他自己的如此之作。亦即作之预期与作之成果不一定相符。
用,因也。“用有果与不果”,因此有达到目的的,也有没达到目的的。
两者不废,不以成败论也。
举天下之为也,无夜(亦)也,无与也,而能自为也:【11】
无亦也,《庄子·田子方》:“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
    无与也,“与”,如也(《广雅·释诂》)。经传“弗与”犹弗如,“孰与”犹孰如(王念孙《广雅疏证》)。
    以上将“为”与模仿、趋同区别开来,凡模仿、趋同,“为”在他人,非我之“自为”也。
举天下之生,同也,其事无不復:
参简5:天道既载,唯一以犹一,唯復以犹復。
[举]天下之作也,无许极,无非其所:
“举”字据庞朴说补。
    《管子·心术上》:“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无所位?,故徧流万物而不变。”?是迕之异体,逆也。[10]天之道没有任何地方与万物相逆,故能徧流万物。知简文“无许极”即无背离恒。“无非其所”,皆是也。天下之作,没有背离恒的,这是普遍性的道理。“极”,原简字形从心亟声,读为极。[11]《系辞》“易有太极”,帛书本作“恒”。此处“极”也是“恒”的意思。
举天下之作也,无不得其极而果述(遂)。甬(用)或【12】得之,甬(用)或失之:
用或得之,用或失之,用,因也,因得其恒,故得之也;因失其恒,故失之也。
举天下之名,无有废者:
这句话可以逆推,凡被废者,被淘汰者,未被公众认可者,不可谓名。
与(举)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甬(用)有求而不患:【13】
与:庞朴先生读为“举”,其说甚是。
    明王、明君、明士,承上文,明王、明君、明士乃所谓“名”。 
患:整理者隶定为从心吕声之字,读为虑。按原简该字稍残,下从心,心上之二口有竖画穿出(下口中的竖画尤明显),有可能是“患”字。《老子》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简本乙7)明王、明君、明士因其有求,所以“不患”。典籍“不患”为辞,其后例有宾语;简文“不患”后无宾语,应是承上文省略宾语“得失”。
    《墨子·经上》:“虑,求也。”《经说上》:“虑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盖求有得之者,亦有失之者,明王、明君、明士其所以为“明”,必知得失之理也。既知得失之理,故求而不患得患失也。二
 
以下我们讨论几个问题,有些是题外话。
    (一)关于“恒先”
李零先生认为“恒先”是表示“道”,意思是对的。不过简文明确以“恒”(简2“恒莫生气”)或“恒先”为本根,而“道”仅简9“天道既载”一见,此与《老子》、帛书《道原》等以“道”为本根有所不同。简文“静”、“虚”等概念近于《管子·心术上》中的“静”、“虚”;所论“音、言、事”,与《内业》中的“音、言、使”相同(参上文)。因此可以认为,竹书《恒先》应是稷下学者所作。
    《管子·心术上》:“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
    据此可知,“恒先无有,朴、静、虚”的意思是:恒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具有朴、静、虚的特点。朴是普遍意义的质素,[12] 静是不变,虚是无限。
“无有”,庞朴云:“啥也没有,万有皆无。”按“无有”不等于“啥也没有”。《老子》二章“有无相生”,郭店楚简《老子》甲15:“有亡之相生也”,“相生”是指对立联系的事物相互以对方作为自己存在的条件;“有”是指为人所见,为人所了解的存在;“亡”是指尚未被人所见,尚未被人所了解的存在。“亡”或“无”不等于没有,而是指事物的隐蔽状态。“亡”,《说文》:“逃也,从入乚。”又:“乚,匿也。象  曲隐蔽形。”乚,“读若隐”。《文子·上德》:老子曰:“道以无有为体。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谓之幽冥。”因而恒先之“无有”,也是“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的意思。
    (二)关于“气”
“气”在中具有本根的意义,[13]先秦诸子论气,大都语焉未详,惟《恒先》对气作有明确的界说,这对于先秦思想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气”较早的例子见于《国语·周语上》:“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诸子中的例子如《管子·内业》:“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庄子·至乐》:“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可以看出,惟《管子》、《庄子》中的气论与《恒先》较接近。
《恒先》论气具有以下特点:
其一、气是从来就有的
“或作。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空间初成即有“气”,有气然后有万有。
其二、 气是永恒的
“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气是自生自作,气与或都是永恒的。
其三、气是生成的重要环节
恒先作为终极之先,是“无有”,而气则居于“无有”与“有”之间。恒不直接生成天地,天地是由“气”生成的。“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气信神哉”。在郭店简《太一生水》中,太一与天地之间也有一居间物,这就是“水”。“大一生水。水反柍(映)大一,是以成天。天反柍(映)大一,是以成地”。[14]很显然,《恒先》中的“气”与《太一生水》中的“水”都是天地生成必不可少的环节。
    (三)关于“作”
    《恒先》认为,“作”是永恒的“或”、永恒的“气”的根本精神。
“有出于或,生出于有,音出于生,言出于音,名出于言,事出于名。或非或,无谓或;有非有,无谓有;生非生,无谓生;音非音,无谓音;言非言,无谓言;名非名,无谓名;事非事,无谓事。
详义利,主采物,出于作,作焉有事,不作无事。”
    这里“或”、“有”、“生”、“音”、“言”、“名”、“事”环环相扣,如果省略中间环节,那么可以说,只有认识“或”,才能真正认识人类事业的根本精神;如果误解了“或”及其相关规定(或非或,无谓或),我们将不能正确认识人类文明及其事业(事非事,无谓事)。
    “或作”(简1)而有气,有气而后生成天地;而作为人类文明的义利、采物,“出于作,作焉有事,不作无事”,域中如果没有“作”,是不可想象的;没有“作”的人类社会将没有事业,同样也是不可想象的。因而可以认为,“作”既是“或”的基本精神,同样也是人类文明的基本精神。
    “作”就是创造。
    “作”必须是“自作”。“举天〔下〕之事,自作为事,用以不可赓(更)也”。而“为”也必须是“自为”,才能算是真正的“为”。“举天下之为也,无夜(亦)也,无与也,而能自为也”。无论是的、还是人文的,作、为都是自作、自为。而自作、自为的精神则源自气,因为气是“自生自作”,由气生成的天地万物(包括人文)也必然是“自作”。正是基于以上的考虑,我将简文中的“许”释为“逆”,“举天下之生,同也,其事无不復。〔举〕天下之作也,无许极,无非其所。举天下之作也,无不得其极而果遂”,“作”不能背离“极”的总的规定,得其“极”才能成为真正意义的“作”。“自作”就是对于“作”的最重要的规定。
    什么是“自作”?“自作”的涵义可以“无夜(亦)也,无与也”而得出,我将简文“夜”读为“亦”——“亦步亦趋”之“亦”;“与”者,如也。“自作”不是跟在别人后面的作为,不是别人怎样作,我也如此这般的作。也就是说,“自作”是区别于模仿,区别于抄袭的。“自作”就是自我的作为,自主的作为。大凡是自我的作品,因其付出了自我的心血,付出了自我的劳动,也必然具有自我的品格,因而是不可替代的(用以不可更也)
对于“作”的精神,还可以参考《中庸》中的“诚”的思想。《中庸》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什么是天之道?《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凡天造地成之物,独一无二,故其物不可穷尽。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身是天所生之物中的一员。正是因为天之“诚”为物不二,所以每一个人都是唯一的。大凡天生之物,都具有唯一性的品格。人如果依照自己禀承的天之“诚”,形成自己的思想,成就自己的事业,其思想、其事业,必然具有“诚”的品格,必然与天之道“为物不二”相合。所谓“诚”的品格,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独创性。
《恒先》“自作”的精神与《中庸》“诚”的思想具有同等的价值,都是极为宝贵的。




[1]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
[2]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第287页。以下凡引李零说同此。本文凡引竹书皆附竹简编号,不另具页码。
[3] 李锐先生引《文子‧自然》:“老子曰:朴,至大者无形状。”此即“大朴”。 李锐:《〈恒先〉浅释》,国际简帛网 2004/4/20。以下凡引李锐说同此。
[4] 庞朴先生释“往”为“运动”,是很准确的。庞  朴:《〈恒先〉试读》,国际简帛网2004/4/26。以下凡引庞朴说同此。
[5] 李学勤先生认为:简文“往”下脱去一重文号。“有始焉有往”下断句,另以“往者未有天地”起下一章。“往者”意思是过去,古书常见。李学勤:《楚简〈恒先〉首章释义》,国际简帛网2004/4/23。以下凡引李学勤说同此。按李先生的意见于文义的理解是很好的,只是目前缺乏参照,其说有待于进一步证明。
[6] “未有作行、出生”作一句读,参考了李锐先生的意见。
[7] “寂”下重文符整理者漏释,李锐先生将“寂”连同重文符读为“寂水”。
[8]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蔡葛陵楚墓》,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
[9] 《后汉书·马融传》:“踵介旅”,注:“踵犹寻也。”
[10] 裘锡圭先生将“无所位?”读为:“无所位〈低〉?(“低?”读为“抵牾”)。”裘锡圭《稷下道家精气说的研究》,《道家文化研究》第二辑,第1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1] 李锐先生指出:“‘极’,原释文以为从亘从止,但字形与一般‘亘’不同,疑当释为‘亟(极)’。”
[12] 《说文》:“朴,木素也。”段注:“素,质也。”
[13] 参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第89页,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82年。信芳按:《恒先》中的本根是一元的,只有“恒”是本根,而“或”、“气”则是次于“恒”的。
[14] 参拙稿:《〈太一生水〉与〈曾子天圆〉的宇宙论问题》,将由《中华文史论丛》近期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