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盼雨露 山雨击风楼——浅谈《雷雨》的主要人物:繁漪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俞银娟 时间:2010-08-13

    ——“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

    ——“虽然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然而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

  看吧,她来了,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顷刻间便将周朴园苦心经营的“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封建大家庭劈得粉碎,将三十年来两代人的恩怨情仇杂陈在世人面前,将剧中八个人物的命运彻底改写。她是山雨来临前满楼的狂风,是晴天里突然爆发的霹雳,是搅动一池浑水的涟漪,她是她——繁漪,《雷雨》当之无愧的主人公。

  背景身世——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繁漪受过新式,是“五四”以后追求个性解放的资产阶级女性,代表着女性追求个性解放,争取民主自由的强音。然而新时代的潮流过于迅疾、过于猛烈,使她根本来不及从容地吸取新的精神营养,除去存留于灵魂深处的旧时代的深刻烙印,她只有对自由、欲望的懵懂的憧憬。

  我想,出嫁时的她一定也在微笑地想象自己婚后的生活:体贴的丈夫、美妙的爱情、和谐幸福的家庭。然而,命运之神却安排她嫁给了周朴园——这个大她二十岁的霸道、残酷、专制的冷血恶魔。出嫁的那一刻,她悲剧的命运便已注定。十八年来,她生活在周公馆这个专制的囚笼里,没有欢乐,没有温情,甚至没有一个女人该有的尊严。十八年的囚徒生活在她的外貌上显现出来:“她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热,欲望的火在内心燃烧,又是用怎样的力量,才能将这热、这火强压下去呢?!难怪她一出场就嚷着“闷”,“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这种无时不有的闷热感,几乎成为繁漪象征的感觉,早已超越了生理的意义,而意味着生命热力的被郁结,以及随之而产生的难以言传的精神痛苦,这种不断膨胀但又被持续压抑的精神痛苦形成了一种生命的紧张:生命之弦越绷越紧,几乎要绷断。

  这时,周萍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如一股新鲜空气吹进她燥热的胸膛,她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根她自以为的救命稻草,却不知,周萍正是一切悲剧走向极端的导火索。眼看唯一的精神寄托即将永远离开自己,她仅存的理性崩溃了,她宣布:“一个人不能受两代人的欺负!”,“小心,现在风暴就要来了!”那晚午夜两点,她亲手残忍而绝望地将八个人的命运送到审判席上,将藏污纳垢的周公馆掀了个底儿朝天。

  与其说这是繁漪的个人悲剧,不如说这是命运的无情安排。在一个专制主义的社会里,自由主义便是异端,追求自由的人便是疯子。作者安排她接受了新式教育,却不给她自由和解放的空间;给了她丈夫和家庭,给不给她的生活创造丝毫温情;让她看到了爱情的希望,却又将希望打造得违背伦理、不堪一击。在这种情况下,再柔弱再理智的人也无法承受命运的重压,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之水一点点地从她的杯子里泼掉,她要存活,她必然反抗!于是她成了表面平静,然而内里蠢蠢欲动的火山,在这个故事里,她必然担负起“雷雨”的角色,在特定的时刻,涤荡一切罪恶。

  雷雨般的性格——充满野性的“战斗女神”

  长期的牢笼生活造就了蘩漪极其复杂的性格。她悒郁而乖戾,热情又冷漠,任性傲慢又孤芳自赏,哀怨文弱又阴鸷可怖。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的基调,而在这种氛围里,蘩漪显得最为和调。曹禺显然也很青睐这个女性角色,在她的身上花了大量的笔墨,将她的多重性格进行了细致而周详的刻画。

  一:式女人的哀怨冷漠。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像一个水晶,时时地陷入冥想。她文弱,哀静,明慧;她沉静,忧郁,爱好诗文——这是一个中国式金丝雀的典型形象,衣食无忧但被束之高阁的生活,贫乏空虚的精神世界,在物质充斥,精神萎靡的空气中一点点老去,没有欢乐,没有追求,像一把撑过了一夏的油纸伞,闲置似乎成了理所当然。“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的,她生活的周公馆并不允许她在安逸中被时间吞没,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侮辱将她一点点推入悲剧的深渊。周朴园——她的丈夫,像,不,就是一个专制的暴君,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任何方面走出他的“金刚圈”,繁漪的正常情欲被他看作是病态,并强迫她医治、吃药,我们固然可以看出繁漪病不在身上,然而周朴园给繁漪吃的也并非普通的药:“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这就是繁漪存在于周公馆的唯一价值:服从,并给他人做一个服从的榜样。这是中国女子重复了千百年的生命轨迹,在丈夫的宅院里,做一个乖顺的女奴。

  二:“五四”个性解放的半成品。她受过一点新式教育,她身上具有反封建专制的个性解放色彩,她甚至为了追求爱情恋上丈夫前妻的儿子。然而她并未完整地受到“五四”文化的熏陶,真正觉醒的新女性应该是自尊、自爱和自律的,而蘩漪远远没有达到这一程度。她的至高理想是追求自由的爱情,即使是追求也常常表现出自卑、自弃和自虐的特点。她的言行常以非理性的方式表现出来,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竟冒着雨盯周萍的梢,甚至利用儿子周冲的童真无邪当枪炮使,连周萍都痛骂她“丧失了一个母亲最基本的天性”。她没有新女性应具备的远大理想和抱负,更没有为他人谋幸福的思想境界。在追求爱情遭拒后,她的爱变成恨,由恨变为疯狂,并用疯狂摧毁了他人也摧毁了自己。繁漪的不幸暴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和罪恶,她的叛逆和挣扎是对封建专制统治的有力冲击。然而,这也将她与追求真正个性解放和民主自由的新女性区分开来,她身上依旧保留着封建女性的局限性,这使她无法摆脱家庭、社会的束缚,无法获得真正的个性解放,最后终被黑暗吞噬。

  三:骨子里蕴含的深刻的原始野性。假如以上这些便是蘩漪性格的全部,那她只不过是一个供我们怜悯的受压迫的女性形象,这种形象在《雷雨》之前的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已谈不上有何特殊魅力,而作家偏偏在这样一个女性形象中注入了“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她不是传统的水样的女人,她是烈焰,是响雷,是闪电,蓄满了光和热,她更象是一把利刀,她的爱和恨都带着一道道的血痕和深重的创伤,尽管只是“瞬间的闪亮”,但毕竟是有过生命的真正的闪光。作者说,“这总比阉鸡似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佩服。”这就使她的形象避免了单薄而不失丰满。这点 “野性”主要体现在(1)对周朴园的尖锐反抗。在这所大宅里,周朴园使不可动摇的君主,所有人都对他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只有她,敢于轻蔑地对待他的圣旨,敢于说:“不,我不愿意!”(2)性格走向极端,不是爱便是恨,不是恨便是爱,她爱你时会像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啃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象只恶狗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她爱周萍,爱的方式是“不顾一切”——冲破伦理道德的束缚,不惜放弃以至亵渎在传统中被视为最神圣的“母亲”的尊严,权利,赤裸裸地要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情欲与性爱,实在是惊世骇俗,震撼人心;而一旦她对周萍彻底失望,这种铭心的爱立即化为刻骨的恨,她不能容忍爱人和情敌的比翼双飞,她宁愿亲手将所爱的人撕碎、毁灭。“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爱和最不忍的恨。”

  她是剧中当之无愧的最“雷雨”式性格的人物:中国式女人的哀怨冷漠的灰色性格好比雷雨前的沉闷,水汽在凝结,云朵越来越沉重,似乎就要坠落下来;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一切,然而只是一刹那的光明,其后依旧是渐浓的黑,就像她虽然受过“五四”个性解放思想的熏陶,却没能根除自身的封建性和落后性;其后便是原始野性的爆发,像一场倾盆大雨,其迅疾以至没有人来得及躲避,在瞬间便湮没了一切。

  人物关系——尴尬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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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难看出,在剧中两对主要的人物关系:周朴园与鲁侍萍的昨日情、今日怨;周萍与四凤的恋爱关系中,繁漪都尴尬地介于其中。

  繁漪是周朴园的现任妻子,而侍萍是周朴园的昔日恋人。剧情开始时,在周朴园的现实世界中,繁漪是活的,侍萍是死的;而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侍萍是活的,繁漪是死的。繁漪处在这样一个不死不活的地位上,作为一个有正常欲望的女人,其身心必然遭受巨大的空虚感和压抑感,就像她一开始就说的那样:“热极了,闷极了”。

  然而,她也是一个要男人真正爱她,要真正活着的女人,所以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周萍,而这层关系本来就违背伦理,后母爱上了丈夫前妻的儿子!这种畸形的恋爱在一开始时便注定要以悲剧结尾,果然,很快周萍便厌倦甚至厌恶了这种关系,爱上了年轻纯洁的四凤。繁漪原本是受害者,但特殊的身份使她无人也无法倾吐心中的苦水。

  处在极其尴尬的地位,想要摆脱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爱和恨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重重包裹,她越是挣扎包得就越紧。她痛苦而无奈地宣布:“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口,热烈烈的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进冰川里,冰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的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

  而处于尴尬的核心,她的一举一动必然将牵制整个剧情的。随着繁漪性格中原始野性的显现,言行逐渐走向极端,她在两家两代人之间掀起的波澜也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深刻,并最终撕开了剧中人物关系复杂而神秘的面纱,冲毁了所有人都在努力维持的看似合情合理的局面。

  情节推动的主力——如雷雨横扫一切

  繁漪的出场始终是剧情走向紧张,矛盾走向激化的推动元素。她就像化学反应中的催化剂,让矛盾冲突在短时间内急剧膨胀,使原本的场面秩序迅速完成了质变。以以下几个场景为例。

  一:周朴园逼繁漪喝药。但繁漪并没有屈从他的淫威,而是反抗道:“我不愿意喝这苦东西”, “我不想喝”,“ 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但周朴园抓住了她的软肋,他让周萍跪劝繁漪喝药,这一幕的结果虽然是繁漪泪流满面,“愤怒的把药喝了”,但繁漪反抗的锋芒已经显露,而她与周朴园,周萍之间复杂的关系也逐渐浮出水面,为以下剧情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二:繁漪劝周萍留下但遭到了拒绝,她宣布道:“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望窗外,自语)风暴就要来了!”这俨然就是一个锋芒毕露的战斗女神的形象,这样的言语将她的性格刻画得如此丰满,把从来“有母性,有女儿性,而无妻性”的妇女几千年来压抑的精神痛苦一下子照亮了,因受压抑而千百倍加强的反抗的“魔性”也一瞬间全部释放了。伴随着她的言行走向极端,剧中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天空中已是乌云密布,一场雷雨正在酝酿之中。

  三:繁漪紧追周萍来到杏花巷十号,当她看到周萍跳入四凤的房间里时,愤恨和失望的怒火彻底将她燃烧了,她从外面关死了窗户,企图在鲁家终结周萍和四凤的恋情。这是她对负心人的无情报复,更将剧情推上第一个矛盾紧张的高峰,尴尬的人物关系局部暴露,侍萍不得不面对儿女乱伦的现实,包着火的纸已被烧破了一角,所有人的心都在嗓子眼中剧烈的跳动着,所有人都在默默祈祷:不要说出来,千万不要说出来啊~

  四:当不顾一切的追求和反抗都无济于事,她那最残酷的爱终于化为最不忍的恨,她那无所顾忌的野性,如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午夜两点,她当着儿子周冲的面,唤来老爷周朴园,吵醒了仆人,将肮脏残酷的真相公诸于众。矛盾冲突急剧上升达到顶峰,故事在湍急的情节中峰回路转,所有的平衡在瞬间化为泡影,观众最后的希冀被无情地击溃了,“啊——”那一刻失声惊呼的不止是崩溃的剧中人物,还有无数同喜同悲的观众。

  面对两代人的欺辱,繁漪的反抗一浪高过一浪,而处在矛盾的核心,她的呼吸必然牵制着剧中所有人物的一言一行,剧情急转而下,在不经意间已进入高潮。雷雨终于不可避免的倾盆而下~

  冥冥中已注定的人生轨迹,所有秘密只有她也只能是她亲手揭开;雷雨般的性格,曹禺贡献给中国文学人物画廊的最耀眼的形象之一;处在人物关系的尴尬而核心的地位,她主宰了所有人命运的走向;剧情发展的动力,矛盾爆发的导火索,结局成型的催化剂。这一切都清晰地说明,在《雷雨》中,繁漪才是当之无愧的主人公。我不愿像大多数人那样,将她比作“中国式的娜拉”,她让我联想起丹麦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漆黑寒冷的夜里,拼尽自己的全部心力一根一根划着生命的火柴,短促的人生燃烧到电火一样白热,激成一朵流光溢彩的火花,尽管是如此短促,却令人目眩耳鸣,心荡神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