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法自治与民法规范(下)——凯尔森规范理论的修正性运用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朱庆育 时间:2014-06-25
    比照逻辑三段论建立起来的所谓“规范三段论(normativer Syllogisms)”,其标准模式是:“所有作出承诺者应遵守其承诺,迈耶承诺向舒尔茨支付1000元钱,迈耶应遵守承诺向舒尔茨支付1000元钱。”[105]但是,凯尔森认为,该“规范三段论”其实并不符合叙述逻辑三段论的要求:
    第一,规范针对意志活动(Willensakt),[106]目的在于加载义务、设定权利或授予权力;逻辑则指涉思维活动(Denkakt)。关于逻辑思维的矛盾律与推理规则不适用于规范领域。[107]
    第二,大小前提的逻辑性质不同。前者为一般规范(“所有作出承诺者应遵守其承诺”),存在样态为效力,无所谓真假;后者则属于描述命题(“迈耶承诺向舒尔茨支付1000元钱”),具有真假二值性。性质不同之前提,不能逻辑推出任何结论。[108]且如上文所述,当法律行为被以描述命题的方式置于小前提时,其所表现的,只是客观意义上的法律行为,具有规范创制效力的法律行为之主观意义被遮蔽了。
    第三,规范命题中的谓项并未表述某种属性。“作出承诺”与“应遵守其承诺”固非“所有作出承诺者”的属性,“迈耶”的属性亦不在于“向舒尔茨支付1000元钱”。正如在“说谎的人应当受到指责,迈耶说谎,迈耶应当受到指责”这样的推理中,即便迈耶说过一次谎,他亦应当受到指责,却不能因此认为迈耶的属性是“说谎者”,而“受到指责”所表达的亦非属性,它的意义仅仅在于说谎者“应当”受到指责之规范效力。[109]此与“苏格拉底会死”的叙述逻辑判然有别。
    第四,前提未隐含结论。首先,虽然结论(“迈耶应遵守承诺向舒尔茨支付1000元钱”)与大前提(“所有作出承诺者应遵守其承诺”)逻辑性质相同,均为规范命题,但作为大前提的一般规范属于条件规范(bedingte Norm),作为结论的个别规范则属于非条件规范(unbedingteNorm)。在逻辑上,非条件规范不可能隐含于条件规范之中。[110]其次,命题之真假可通过逻辑推导得出结论,事实之存在与否却不是逻辑问题,无法推导。规范以效力为其存在方式,因而,如同事实,规范效力亦非由逻辑导出。[111]再次,叙述逻辑中,前提与结论真值并无时间性,一般陈述“所有人都会死”并不先于个别陈述“苏格拉底会死”而获得真值,换言之,当一般陈述为真时,个别陈述已然同真。一般规范与个别规范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此。一般规范有效时,个别规范尚未获得效力,只有当个别规范被意志活动所创制时,它才是有效的;[112]并且,即便创制个别规范时未意识到一般规范之存在,效力亦不受影响。而创制个别规范与创制一般规范的意志活动迥然有别,后者并不隐含前者。[113]
    凯尔森的结论是,个别规范的效力无法由一般规范逻辑地导出,它附着于设立该个别规范的意志行为之中。[114]关于规范的产生,凯尔森有过“无规范创制之权威即无规范,无意志活动亦无规范”[115]之著名论断,管见以为,就法律行为规范之创制而言,该论确实切中肯綮,至于私人通过法律行为创制规范之权威,则来自于自治理念。因之,当买卖双方约定“甲应在三天之内交付标的物与乙”时,该约定之所以有效,仅仅是因为当事人意欲如此,而不是因为《合同法》第135条作此规定。[116]
  
    四、结论
    私法自治不仅是抽象的法律理念,它还渗透于规范的性质与功能当中。法律规范有一般规范与个别规范之别。为了呼应私法自治,民法一般规范具有自治规范的属性:它们或者属于任意规范,能够为当事人意志排除,潜隐拘束力而容让行为自由,发挥的是隐性行为规范的功能;或者即使属于强制规范,亦几乎不对当事人作积极行为之指令,规范功能基本局限于禁止某种行为,系消极行为规范。私法交往需要积极行为规范供当事人遵行,民法一般规范却无法提供,这一看似吊诡的局面其实恰是私法自治的题中之义,道理很简单,正是一般规范的任意性与消极性,才为当事人的行为自由与效果自主留下空间。填补空间、提供积极行为规范的,是法律行为。法律行为作为“私法自治的手段”,规范意义在于,当事人能够依其意志直接创制个别规范,拘束行为人,实现所追求的法律效果。于此,民法一般规范与法律行为之个别规范声气相通,搭建起完整的民法规范体系,分别从消极与积极角度支撑着自治这一私法核心理念。
 
 
 
注释:
[77]Dieter Medicus, Allgemeiner Teil des BGB, 10. Aufl.,2010, Rn. 175.
[78]Bernd Riithers,Rechtstheorie, 3. Aufl.,2007,Rn. 94.
[79]Hans Kelsen, Reine Rechtslehre, 2. Aufl.,1960, S. 4.
[80]Vgl. Klaus F. Rohl/Hans Christian Rohl, Allgemeine Rechtslehre, 3. Aufl.,2008,S. 86,127 f.
[81]Hans Kelsen, Reine Rechtslehre, 2. Aufl.,1960,S. 9 ff.
[82]Hans Kelsen, Reine Rechtslehre, 2. Aufl. , 1960. S. 264
[83] 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S. 84.
[84]以法律行为为行为规范兼裁判规范,亦见张俊浩主编,见前注[29],页227-228(张俊浩);苏永钦:“‘民法’第一条的规范意义——从比较法、立法史与方法论角度解析”,氏著:《私法自治中的经济理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页14。
[85]苏永钦,见前注[84],页14。
[86]苏永钦,见前注[84],页14。
[87]Hans Kelsen, Hauptprobleme der Staatsrechtslehre, 2. Aufl.,1923,S. 7.
[88]Karl Larenz, Methodenlehre der Rechtswissenschaft, 6. Aufl.,1991,S. 73
[89]Hans Kelsen. Reine Rechtslehre, 2. Aufl.,1960, S. 261.
[90]Hans Kelsen, Reine Rechtslehre, 2. Aufl.,1960,S. 261 ff.
[91]Werner Flume,Allgemeiner Teil des Burgerlichen Rechts II, Das Rechtsgeschäft, 4. Aufl.,1992,S. 1.
[92]Werner Flume,Allgemeiner Teil des Burgerlichen Rechts II, Das Rechtsgeschäft, 4. Aufl.,1992,S5.
[93]Franz Wieacker, Privatrechtsgeschichte der Neuzeit: unter besonderer Berucksichtigung der deutschen Entwicklung, 2. Aufl,1967,§ 23(431 f.).
[94]经典论述,可参(英)洛克:《政府论(下篇)》,叶启芳、瞿菊农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页10、78。
[95](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页27。
[96]鲍尔森将凯尔森的思想发展分为三个阶段:早期的批判建构阶段(1911-1921年)、古典阶段(1921-1960年)与晚期的怀疑阶段(1960-1973年),代表性作品分别是《国家法理论的核心问题》、《纯粹法学》与《规范的一般理论》。Stanley L. Paulson, “Introduction”, in: Normativity and Norms, Edited by Stanley L.Paulson and Bonnie Litschewski Paulson, Clarendon Press,1998,pp. xxiii-xxvii.
[97]Hans Kelsen, Reine Rechtslehre, 2. Aufl.,1960, S. 262.
[98]凯尔森,见前注[39],页156。
[99]凯尔森,见前注[39],页68。
[100]凯尔森,见前注[39],页156。
[101]Hans Kelsen, Reine Rechtslehre, 2. Aufl.,1960,S. 262;凯尔森,见前注[39],页156-158。
[102]凯尔森,见前注[39],页156。
[103]关于司法三段论在法律行为问题上所遭遇的难题,详参朱庆育,见前注[34],页194-201。
[104]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S. 182 ff.
[105]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 S. 184.
[106]包括凯尔森在内的法律实证主义者将法律视为立法者意志产物,这一观念遭到哈耶克的批判。在哈耶克看来,“这种观点只是对那种建构主义谬误所作的一种幼稚的表达”。“就正当的法律行为规则尤其是私法而言,法律实证主义所谓法律的内容始终是立法者意志之表示的断言,根本就是谬误的。”相应地,哈耶克区分了“意志(will)”与“意见(opinion)”两个术语:“一项意志行为所决定的乃是某一特定时刻所作的事情,而一种意见告知我们的却只是个人在采取行动时所应遵循的规则。”并指出,权力的基础并非意志,而是“先行存在的意见”。弗里德利希•冯•哈耶克,见前注[66],页18-19、70-71、317。哈耶克的批评对凯尔森意义上的“-般规范”有效,却不适用于法律行为,因为,作为个别规范的法律行为正是“某一特定时刻所作的事情”。所以,在个别规范的意义上,凯尔森“规范所针对的是意志活动”之论断可资赞同。同时,凯尔森关于一般规范系立法者意志产物之见解,笔者虽不认同,但因其并不影响本文法律行为效力来源之探寻,故存而不论。
[107]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S. 166 ff.
[108]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 S. 185.
[109]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 S. 185.
[110]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 S. 186.
[111]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S. 186.
[112]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S. 195.
[113]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S. 188 f.
[114]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S. 186 f.
[115]Hans Kelsen, Allgemeine Theorie der Normen, 1979,S. 187.
[116]限于主题与篇幅,本文无法正面回答私人意志何以能够产生拘束力之进一步追问,唯有留待他日另文处理。初步分析,见朱庆育,见前注[34],页9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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