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燕传记文献研究
【内容提要】
《汉书·外戚传》记载了赵飞燕以微贱出身而贵为皇后的真实经历,至六朝以后署名汉代伶玄的《赵飞燕外传》、宋代秦醇的《赵飞燕别传》、明代古杭艳艳生的《昭阳趣史》几部小说,将赵飞燕形象渲染为嫉妒、狡黠、淫滥的化身。赵飞燕形象由真实向文学虚构的转化,反映了文学的基本和特点:中国小说注重人物肖像和细节刻画;文体经历了由文言向白话的转变;先进作品为后继者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创作经验。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形容女子体态之风韵,惯以“燕瘦环肥”并举。杨玉环以其丰腴的美艳受到历代文人的青睐,诗歌、传奇、戏剧、小说代不绝缕。相比之下,赵飞燕的羸弱轻纤则备受冷落,甚至还不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样深入人心。其实这是一个误区,以班固《汉书》发其端,到署名汉代伶玄的《赵飞燕外传》、宋代秦醇的《赵飞燕别传》,直至明代题为古杭艳艳生编的《昭阳趣史》,赵飞燕的故事也自成体系,就中可以发现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些奥秘。
一、《汉书外戚传》:真实的赵飞燕
赵飞燕(?~公元前1年),“本长安宫人”[1],颜师古注云:“宫人者,省中侍使官婢,名曰宫人,非天子掖庭中也。”其出身之微贱可知,且命运乖蹇,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方才收养,成年后赐阳阿公主为奴,学习歌舞,以体轻如燕,“号曰飞燕”。汉成帝微服出行,造阳阿主家,见飞燕而悦之,“召入宫,大幸”。其妹随后亦召入宫,“俱封婕妤,贵倾后宫”。许皇后被废黜,汉成帝欲立赵飞燕为皇后,但皇太后嫌她出身微贱,从中作梗。成帝先发制人,封赵父临为成阳侯,一个月后明正言顺立赵飞燕为皇后,时鸿嘉四年(公元前17年)。
命运似乎给赵飞燕开了个大玩笑,她由一个卑微的宫人,陡然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登上了古代女子垂涎欲滴的最高权位,居昭阳宫,“中庭彤朱,而殿上髹漆”,门槛皆包铜镀金,白玉为阶,墙壁俱黄金横带,以蓝田玉、夜明珠、翡翠羽装饰,极尽奢华。其妹亦平步青云,甚至在赵飞燕“宠少衰”后还依然得汉成帝欢心,“绝幸”,封昭仪。“姊弟颛宠十余年”,“自后宫未常有焉”。以至于定陶王刘欣及其祖母傅太后亦走赵飞燕姐妹的后门,“私赂遗赵皇后、昭仪,定陶王竟为太子”,他就是以后的汉哀帝。
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春,楚王刘衍、梁王刘立来朝,将辞去归国。汉成帝留宿未央宫白虎殿,设宴张乐饯行,竟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清晨汉成帝却突然发病,“傅绔袜欲起,因失衣,不能言,昼漏上十刻而崩”。由于汉成帝素来身体强壮,无疾暴卒,舆论大哗,归咎于赵昭仪,皇太后诏令大司马王莽等人“治问皇帝起居发病状”,赵昭仪迫于压力,或者是感念汉成帝对她的宠爱,万念俱灰,自杀身亡。
哀帝即位,尊赵飞燕为皇太后,封其弟驸马都尉赵钦为新成侯。几个月后,司隶解光弹劾赵昭仪“倾乱圣朝,亲灭继嗣(指虐害许美人、中宫史曹宫所生皇子)”之罪,哀帝下诏免赵钦及其兄子成阳侯赵?爵位,俱为庶人,家属徙辽西郡。议郎耿育进一步落井下石,上疏论“女主骄盛则耆欲无极”,将打击矛盾直指赵飞燕。由于哀帝当初立为太子实得赵飞燕之力,饮水思源,“遂不竟其事”,赵飞燕得以苟延残喘。
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汉哀帝驾崩,平帝即位,王莽专权,假借皇太后懿旨诏令有司:“前皇太后与昭仪俱侍帷幄,姊弟专宠锢寝,执贼乱之谋,残灭继嗣以危宗庙,悖天犯祖,无为天下母之义。”下令贬赵飞燕为孝成皇后,徙居北宫。一个月后,又以“皇后自知罪恶深大,朝请希阔,失妇道,无共养之礼,而有狼虎之毒”为由,下诏废为庶人。赵飞燕于当日自杀,自立皇后以来,至此共计16年,
以上是《汉书》中真实的赵飞燕形象。作为纪传体正史,《汉书》“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 [2],《外戚传》的写作宗旨是戒“女宠之兴,繇至微而体至尊,穷富贵而不以功,此固道家所畏,祸福之宗也。……鉴兹行事,变亦备矣”,所以班固详细记载了赵飞燕由贫贱而富贵,特别是姐妹俩专宠后宫、飞扬跋扈的历史,与汉武帝宠姬李夫人临死前唏嘘长叹的可怜情状,并称为《汉书》宫闱描写的神来之笔。但班固也被郑樵讥为“浮华之士也”[3],他从出身、血统、社会等级诸方面出发,对赵飞燕每每流露出轻贱之意,《汉书·外戚传》明确使用了这样的措辞:“赵飞燕姊弟亦从自微贱兴,逾越礼制,寖盛于前。”这就为后世小说家言夸饰其风流韵事,渲染其淫乱妒嫉,提供了出发点和可能性。
二、《赵飞燕外传》:淫妒的赵飞燕
赵飞燕以微贱的出身,凭国色天香和轻盈舞姿入主昭阳宫,母仪天下,历史上罕有(仅汉武帝卫皇后差可匹敌),成为人们吟咏的对象,或赞赏其婀娜,羡慕其幸运,如梁元帝萧绎(508~554)诗:“何言飞燕宠,青台生玉辉。”[4]或诅咒她“红颜祸水”,指责她恃娇夺宠,妖媚惑主,生性淫荡,嫉妒残忍。大致从汉代以后,赵飞燕就成了人们说长道短的话题。
现存最早写赵飞燕的小说是《赵飞燕外传》,版本众多,通行本有:明顾元庆辑《顾氏文房小说》本,民国十四年(192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据嘉靖顾氏夷白斋刻本影印;明程荣辑《汉魏丛书》本,民国十四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据万历程氏本影印;清王谟辑《增订汉魏丛书》本,光绪二年(1876年)红杏山房刊行,民国四年(1915年)蜀南马湖卢树柟修订补印。各本俱题汉伶玄著,按伶玄字子于,潞水(今山西长治)人,《顾氏文房小说》本后附《伶玄自叙》,言“与扬雄同时”,历官至淮南相、河东都尉,然于史无载,不敢妄加臆断。
此书不见于唐人书目,最早著录的是南宋初年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赵飞燕外传》一卷,右汉伶玄子于撰,茂陵卞理藏之于金縢漆柜。王莽之乱,刘恭得之,传于世,晋荀朂校上。”[5]今人吴志达先生认为“此书最早见于《通考》”,这个结论是错误的,盖因马端临(1254~1323)一字不替照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原文,且有“晁氏曰”、“陈氏曰”云云。前辈学者考证,《赵飞燕外传》非伶玄所撰。司马光(1019~1086)修《资治通鉴》时,曾援引本书中披香博士淖方成骂赵飞燕姐妹“此祸水也,灭火必矣”的话入史[6]。按照阴阳家“五德终始”说,汉朝以火德王天下,而赵飞燕则被视为扰乱后宫、灭亡汉朝的祸水,《通鉴》采择入史,“殆以为真汉人作”。鲁迅先生认为:“恐是唐宋人所为。”[7]吴志达先生的观点是:“我以为此书作者当晚于汉代而早于唐代,主要也是就文气格调来考察其时代特征,不类唐宋传奇风范;况且传奇小说在唐宋已卓然独立一体,声名显赫如韩、柳、元稹、牛僧孺,都公然写起传奇小说来,似再无托古假冒之必要。”[8]侯忠义先生论证说:“或云唐末宋初人作,此说亦不可靠。考李商隐《可叹》诗:‘梁家宅里秦宫人,赵后楼中赤凤来。’赤凤亦见《飞燕外传》,是则已为唐人熟知故事;另,唐代作者不隐名,更无托名汉人作品的必要;其三,写帝王题材,唐人爱谈明皇,宋人乐道炀帝,故单独创作飞燕姊妹故事,亦属意外。估计当为东晋或南朝作品。”[9]侯、吴二先生的观点其实是一致的。学术界一般认为,六朝小说是中国文言小说的正式发轫期,有着不同于此前叙事文体的显著特征,驳杂而又琐碎,各种不同性格、人品、情趣的人物都可以在作品中得到表现,这些特征被延续下来,形成为小说这一崭新的、与众不同的文学形式。因此,把《赵飞燕外传》议定为六朝小说应该是大致不差的。同一时期还有托名班固撰的《汉武帝内传》、托名桓麟撰的《西王母传》、托名郭宪撰的《东方朔传》,所不同的是后三传均为神仙方术题材,《赵飞燕外传》则将视野转向了人间生活。
《外传》的主要内容是描写赵飞燕姐妹与汉成帝的宫廷荒淫生活。为了给赵飞燕的淫荡寻找血缘根据,小说不惜对其出身进行改造,说她们是江都中尉赵曼妻(江都王孙女姑苏郡主)与乐工冯万金的私生女,孪生,长曰宜主(即飞燕),次曰合德,俱冒姓赵。冯氏家败,姐妹俩经历了一段贫穷的生活,流落长安,“事阳阿主家,为舍直,常窃效歌舞,积思精切,听至终日不得食”。这时候赵飞燕经历了她生平最神圣的初恋,与羽林军射鸟者有情。“夜雪,期射鸟者于舍旁,飞燕露立,闭息顺气,体温舒,亡疹粟,射鸟者异之,以为神仙”。后召入宫,媚惑成帝,大受宠爱,立为皇后。合德亦入宫,封婕妤,进昭仪。姐妹俩专宠后宫,相互间争妒淫乱。赵飞燕为得嗣而浊秽宫闱,“多通侍郎、宫奴多子者”,机关算尽,然“终无子”。赵合德更是工于心计,巧于辞令,深得汉成帝欢心,称之为“温柔乡”。后因醉进春恤胶过量,导致成帝“阴精流输不禁”而暴崩,合德亦呕血死。小说通过赵飞燕姐妹的形象描写,旨在揭露封建帝王骄奢淫逸的腐朽生活,兼托讽喻之意,为后世小说演述隋炀帝、唐玄宗风流韵事之先导。
在这篇小说中,赵飞燕淫妒的性格十分突出。她与射鸟者有染在先,入宫后媚惑成帝,又私通侍郎、宫奴之多子者,淫荡不堪。随着地位和环境的变化,她的性格向暴虐嫉妒、阴险诡谲方面恶性发展,终与合德反目成仇,为争狎宫奴燕赤凤而大打出手。合德泣拜曰:“姊宁忘共被夜长、苦寒不成寝,使合德雍(拥)姊背邪?今日垂得贵,皆胜人,且无外搏,我姊弟其忍内相搏乎?”这番诚恳的肺腑之言,使赵飞燕亦感动得痛哭流涕,姐妹俩始握手言欢。作者有意贬抑飞燕,褒扬合德克己谦让的品性,将批判的锋芒主要指向赵飞燕和汉成帝。
三、《赵飞燕别传》:狡黠的赵飞燕
唐代以后,赵飞燕的故事更为文人津津乐道,李白有《长信宫》诗盛赞“天行乘玉辇,飞燕与君同”,更以《清平调》“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句开罪于杨贵妃,“散发弄扁舟”,终生沦于草野。至宋代遂出现了秦醇的《赵飞燕别传》。
秦醇字子复,谯川(今安徽亳州)人,所撰《赵飞燕别传》,载北宋刘斧《青琐高议》一书,内容与《赵飞燕外传》大略相同,但文笔更加优美。秦醇交代故事来源于“家事零替”的同里李生墙角破筐中,原名《赵后别传》,“虽编次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其文以归,补正编次,以成传,传诸好事者”[10]。这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白,实际上是秦醇为抬高自己著作的身价、表明故事有本有源的一个障眼法而已。为了避免与《外传》内容上过多的重复,《别传》省略了赵飞燕入宫前的身世经历和与射鸟者的爱情,着重写她“欲为自利长久计”而诈托有孕,多次收买新生儿冒充皇子的阴谋,最终未能得逞。此篇情节不如《外传》曲折,赵飞燕形象亦稍逊,没有凸显其淫妒的特征,倒是狡黠成性,诡计多端。其妹昭仪则成了嫉妒狂,恃宠骄横,在得知掌茶宫女朱氏生子的消息后,醋意大发,怒责成帝,并命宫吏祭规取子击殿础死,“后宫人凡孕子者,皆杀之”。故事的结尾是成帝死后,托梦于赵飞燕,告知昭仪“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年水寒之苦”,并有梁武帝答大月氏王之问,以证其事非妄诬也。
本篇不见于郑樵《通志》和马端临《文献通考》著录,关于其著作年代,明代学者胡应麟(1551~1602)认为“其文颇类东京,而末载梁武帝答昭仪化鼋事,盖六朝人作而宋秦醇子复补缀以传者也。第端临《通考》、渔仲《通志》并无此目,而文非宋所能,其间叙才数事,多俊语,出伶玄右,而淳质古健弗如”[11]。这个观点颇有见地,至少可以断定,本篇蓝本《赵后别传》出自六朝,一个明显的证据就是赵飞燕诈托有孕时上笺所奏:“知圣躬之在体,辨六甲之入怀。”汉成帝答云:“夫妻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为先。妊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这段文字是典型的骈俪句法,四六相间,对偶工稳,辞采润泽,篇翰华美,乃六朝盛行的文体。月氏是秦汉之际游牧于敦煌、祁连间的古老部族,汉文帝时遭匈奴袭击,大部分人西迁伊犁河谷,称大月氏,小部分人入祁连山与羌人杂居,称小月氏,隋唐以后逐渐融合在其他民族中。《别传》末记“大月氏王猎于海上,见巨鼋出于穴上,首犹贯玉钗,望波上眷眷有恋人意”,乃遣使问梁武帝,“武帝以昭仪事答之”云云,则很明显本篇乃梁、陈间作品,后经秦醇补缀演绎,成《赵飞燕别传》,遂行于世。
四、《昭阳趣史》:淫滥的赵飞燕
明朝中后期,受《金瓶梅》的影响,世情小说大兴,鲁迅先生称之为“人情小说”。这类小说多写家庭兴衰,男女情爱,间杂因果报应借以规过劝善,特别是针对宋明的禁欲主义,着重表现红尘男女的情与欲,在冲破礼教藩篱的同时,往往滑向放纵情欲的另一个极端,所叙不出房闱,笔墨专乎枕席,故茅盾先生名之曰“性欲小说”。《昭阳趣史》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小说凡四卷,题“古杭艳艳生编”,白话编著,有明抄本传世。据明刻本影印,书名《新编出像赵飞燕昭阳趣史》,有图22幅,其中第11图题“辛酉岁孟秋写于有况居”,似刊于天启元年(1621年)。内容写赵飞燕前生是海外青邱山一个燕子精,已修行五百余年;合德前生为松果山九尾野狐精,修行千余年,皆未成正果。为增进功力,野狐精化为美女,欲骗取男子元阳,恰逢燕子精变成男子欲采补真阴,二人相会交媾,燕精道行不敌狐精,被吸去真阳,遂纠集同伙找狐精报仇。酣战之际,北极佑圣真君经过,收缚二妖,交玉帝发落。玉帝罚二妖凡间转世,投生为姑苏主与冯万金的私生女,分别取名为宜主、合德。二人长到15岁,皆“姿容出世,窈窕无双,纤腰袅娜,小脚妖娆”。冯万金、姑苏主死后,姐妹俩无所依托,移居长安,生活无着,得射鸟儿相助,与其苟合,誓结姻缘。为避无赖欺侮,二人紧急租赁侍郎节度使赵临花厅,经人荐入赵府,被收为义女。汉成帝驾临赵府,爱飞燕舞姿,携入宫中,备受宠爱,贬许皇后为庶人,立飞燕为皇后。合德随即亦召入宫中,汉成帝从她身上得到了更大的满足,情深绸缪。飞燕被冷落,寂寞难耐,暗召射鸟儿重续旧欢,又私狎侍郎官奴燕赤凤,选众多美少年性嬉无度,以供其淫乐。汉成帝与合德恣意纵淫,误食春药过量,脱阳而死。群臣喧哗,太后下令清查,合德畏罪呕血而亡。飞燕先遭贬徙,后被废为庶人,遂自缢死。小说最后点明因果报应:飞燕、合德魂归天上,玉帝责二人在凡间淫乱,罚合德为巨鼋,去北海阴水间受千载冰寒之苦;罚飞燕为猛虎,在冷清山受千载饥饿之苦,方许超升。二人惊惶万状,求救于如意真人。原来汉成帝乃如意真人下凡,追忆旧日恩情,因向玉帝求情。玉帝改罚二人在如意真人院受戒三百年,朝夕修心炼性,以图正果,后不知所终。
在所有赵飞燕传记文献中,《昭阳趣史》篇幅最长,系拼凑《汉书·外戚传》、《赵飞燕外传》、《赵飞燕别传》诸书情节,而演绎为一段“夙世姻缘”,所谓“旷古奇闻、千秋趣事矣”,而于首尾强行焊接因果报应,创作宗旨却并不在于规过劝善,而是借小说以宣淫,极力展示赵飞燕姐妹的淫心兽行,对各种性行为进行夸张的赤裸裸的秽亵描写,故入清以后,本书屡遭禁毁,黄榜赫赫有名,亦其必然的历史命运。
五、结论
通观赵飞燕的几种传记,从《汉书·外戚传》真实的人物,到《赵飞燕外传》、《赵飞燕别传》、《昭阳趣史》的文学虚构,赵飞燕形象的演变,竟能反映文学的一般和特点。
第一,中国小说注重人物肖像和细节刻画。这一点在《汉书》中还没有得到明显的体现,班固虽然也是一代汉赋高手,文才卓绝,但《汉书》作为史传文学,长于人物立身行事,对赵飞燕姐妹的居室环境有所渲染,却缺乏必要的肖像描写,盖因史体不同故耳。至《赵飞燕外传》则大进一步,作者以简约而形象的笔触描绘了飞燕姐妹的仪表丰姿:“宜主幼聪悟,家有彭祖分脉之书,善行气术,长而纤便轻细,举止翩然,人谓之‘飞燕’。合德膏滑,出浴不濡,善音辞,轻缓可听。二人皆出世色。”作者尤擅长描写衣著妆梳,不惜浓墨重彩,细腻而不杂芜:“合德新沐,膏九曲沈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衣故短,绣裙小袖,李文袜。”这一番工笔细描,涉及服饰、发型、妆式诸多方面,曲尽其妙,一个绝代佳人的形象呼之欲出。
《赵飞燕别传》从总体成就上看稍逊于《外传》,然以文辞优美和细节刻画取胜。如开篇即写飞燕姐妹的体态气质,先声夺人:“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持荏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昭仪尤善笑语,肌骨清滑,二人皆称天下第一,色倾后宫。”寥寥数语,国色天香的绰约风姿已跃然纸上。《外传》有汉成帝偷窥赵合德沐浴事,然皆情节的流露,缺乏深层次的挖掘,《别传》则独出心裁,别开生面,将笔触深入到了汉成帝的内心感受:“昭仪方浴,帝私觇,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金钱,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扬,若无所主。”一路写来,淋漓尽致,将赵合德超凡脱俗的美艳渲染得如同圣像般明净自然,有意境,有品位,而丝毫不流于猥亵,成为明清以后艳情小说司空见惯的范式。明代学者胡应麟特别推崇这段描写,称“叙昭仪浴事入画”,激赏“兰汤滟滟”以下三语,“百世下读之犹勃然兴”[12],信不虚也。
《昭阳趣史》是所有赵飞燕传记的集大成者,将一卷文言小说演绎为四卷白话巨制,每卷12目,自“狐精变化”至“二精修心”,共计48目,洋洋洒洒,委折波澜,情节更加复杂,细节描写亦更趋工媸,惟铺叙床第,淫滥恶趣,丧失了固有的美学价值。
第二,中国古代小说的文体经历了由文言向白话的转变。大抵文言乃文人专用的职业化语言,佶屈聱牙,晦涩难读;白话则晓畅明白,通俗易懂,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道。文言小说的成熟是唐传奇,白话小说的滥觞则自宋话本。明代通俗文学大师冯梦龙(1574~1646)曾将唐传奇与宋话本进行比较,认为:“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13]文言传奇只能供士大夫欣赏,通俗话本却能适应广大民众的需要,社会上的专业文人毕竟凤毛麟角,普通群众则占绝大多数,任何一部文学作品,要想为广大民众所接受,必须使用通俗明快的语言。故鲁迅先生指出:“其时(指宋代)社会上却另有一种平民底小说,代之而兴了。这类作品,不但体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话,所以实在是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14]洵为的评。
有关赵飞燕的几部传记文献,《汉书·外戚传》、《赵飞燕外传》、《赵飞燕别传》皆文言写成,虽辞藻华美,行文古朴,涵义蕴藉,但毕竟只能在少数文人中流传,不可能普及到大众中去,没有实现其应有的社会价值。至《昭阳趣史》则完全改用白话,情节虽然复杂但语言通俗易懂,文从气顺,明白如画,加速了它在社会上的广泛流通。一个反面的例证,就是清代历次禁毁小说淫辞,《昭阳趣史》皆难逃厄运,固然是因为这类书籍“荒唐俚鄙,殊非正理”,蛊惑人心,败坏风俗,但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实了包括《昭阳趣史》在内的“小说淫辞”势如水银泼地,无孔不入,以至于出现了“叠床架屋,列肆租赁”的情况,政府不得不以强权禁毁之。而《赵飞燕外传》中也有不少性描写,语涉淫亵,却安然无恙,黄榜无名,盖因其文言写就,之乎者也,阅览者少,于人心风俗无碍故也。
第三,先进作品为后继者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创作经验。所有赵飞燕的故事都源自《汉书·外戚传》,由于班固记下了赵飞燕以微贱的出身而贵为皇后的传奇经历,后世小说便虚构她是姑苏主与冯万金的私生女,既有高贵的血统,又为其淫荡行径找到了血缘上的依据。《汉书·外戚传》在记载飞燕恃宠骄横的同时,本来就有让赵合德喧宾夺主的倾向,给后人许多暗示,遂竞相腾出广阔的空间来塑造这位美昭仪。她似乎精通19世纪西方国家兴盛的性心,一再对汉成帝实施欲擒故纵的策略。当汉成帝以百宝凤毛步辇迎合德入宫时,她故意推辞说:“非故人姊召,不敢行,愿斩首以报宫中。”迫使汉成帝以赵飞燕的五彩组文手藉为符信,方才半推半就入宫来。成帝病阳痿,“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有明显的恋物癖。但合德常常转过身去,不让汉成帝摸她的脚。人谓昭仪曰:“上饵方士大丹,求盛大不能得,得贵人足一持畅动,此天与贵人大福,宁转侧俾帝就邪?”合德却振振有词地回答:“幸转侧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则厌去矣,安能复动乎?”她的这些伎俩,使汉成帝对她保持着持续不断的兴趣,称之为“温柔乡”,感叹说:“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15]“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后矣!”[16]这些情节应该就是《汉书·外戚传》闪烁其词的“皇后既立,后宠少衰,而弟绝幸”的极好注脚。
所有赵飞燕的传记文献中,客观而论,当以《赵飞燕外传》审美情趣最高雅,艺术成就最卓越,“称得上是文言小说发展史上的里程碑”[17],胡应麟誉之为“传奇之首”是独具慧眼的。茅盾先生对此篇有精到的研究,指出:“《飞燕外传》一文虽在汉家历史上毫无价值,而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却未便过于抹煞。……就《飞燕外传》的内容而观,则此短文直可称为后世性欲小说的泉源,换言之,即后世的长篇性欲小说的意境大都是脱胎于《飞燕外传》的。”[18]赵飞燕入宫前与射鸟者有染,已非处子,入宫后却给汉成帝留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迁延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的良好印象,“既幸,流丹浃藉”。其姑妹樊嫕最初为她捏一把冷汗,继而感到大惑不解,私下问道:“射鸟者不近女邪?”赵飞燕回答:“吾内视三日,肉肌盈实矣。帝体洪壮,创我甚焉。”这是后世艳情小说侈谈采补术的托始。
《外传》还写到汉成帝患阳痿,太医万方不救,四处搜求奇药,“尝得春恤胶,遗昭仪,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一夕,昭仪醉,进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绝。抵明,帝起御衣,阴精流输不禁,有顷,绝倒。裛衣视帝,余精出涌,霑污被内,须臾帝崩”。这是后世艳情小说种种春方淫器及脱阳而死的渊薮。《金瓶梅》第79回写潘金莲无视胡僧一次一丸的警告,将三粒春药以烧酒送服喂给西门庆,导致西门庆“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亡,竟完全是摹仿《外传》的写法了。
要之,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惯以“脏唐滥汉”形容历史上的后宫淫乱,如唐高宗之烝母、唐玄宗之扒灰,目之为“脏唐”实在当之无愧;但客观而论,汉成帝在历史上并不算十分荒淫,《汉书·成帝纪》仅轻描淡写的一句“沉湎酒色”,较之齐东昏、隋炀帝之流难免小巫见大巫,《外戚传》亦止记飞燕姐妹妒杀宫子而已,之所以会形成“滥汉”的印象,《赵飞燕外传》、《赵飞燕别传》、《昭阳趣史》诸书实有力焉。
[1]班固:《汉书》卷九十七下《外戚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988页。
[2]刘知几:《史通》卷一《六家》,《四库全书》本。
[3]郑樵:《通志·总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
[4]梁元帝:《班婕妤》,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卷四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下《传记类》,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三十一,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996页。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8页。
[8]吴志达:《中国文言小说史》,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58页。
[9]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史稿》上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1页。
[10]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4页。
[11]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九《九流绪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84~285页。
[12]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九《九流绪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页。
[13]绿天馆主人:《古今小说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14]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国小说史略》附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87页。
[15]伶玄:《赵飞燕外传》,《顾氏文房小说》本。
[16]秦醇:《赵飞燕别传》,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5页。
[17]吴志达:《中国文言小说史》,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58页。
[18]茅盾:《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原载《小说月报》1927年第17卷,转引自张国星主编:《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