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世事不胜悲
冰山化于一旦,寒冻层积则已年长月久。一代新朝气象总似昙花,宿命般地迟早要走向衰微。早在嘉靖、万历花团锦簇的年月里,洞察世情而深陷于忧患的文化孤独者,心中已萌生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涩,敏感到末世将临。万历三十四年,汤显祖在答邹元标的书信中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治世人多于事,否则事多于人。世际竟未知何如也。”乱世二字几欲脱口而出,而“事多于人”四字深可玩味。凡乱世总起于道德沦丧,人心险恶,事端不已,怨仇相报。明亡的祸根,少说也在四、五十年前就种下了,甚至可远溯至百年之前。不待义军蜂起、清兵入关,它已然在人与人无尽的内耗中将生命力厮杀殆尽。文震孟之子文秉事后曾感慨道:“天乎,人乎,岂气运使然乎?”在,“气运”(或者叫“气数”)这个东西十分玄乎,却往往可以从诸多征兆里意会到一点。
友人赠我林佩芬所写的“小说”《天问——明末春秋》。读后却勾起了我对明亡的许多感慨。乱世,正是乱世,人性所有侧面唯有此时才会奇异地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成就一幅难得的中国世态百像图。对此景象,史家一向感叹的是世道,而无端地将人性扭曲的感慨甩给小说家,若长此以往,怪不得要发生史学“社会认同危机”。
明清之际的王朝鼎革,比较起以往任何一次改朝换代,都有更重的悲剧情味。明的覆亡,究竟是谁之过?崇祯死前说道:“朕非亡
崇祯在位前后仅十七年,纷纷乱乱,没一年太平,三“国”(三种政权)、四“方”(朝野内外),各种人事交织在预设的亡国之中,铺陈出许多可悲可悯可歌可泣的故事,似乎历史成性要让当事者体悟这特殊的时世与人生。
士大夫阶层是这一时代特别受人关注的对象,形形色色,良莠不一。孙承宗、袁崇焕,一自殉于寇难,一屈死于反间冤案,多少显出了一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寅恪老钱柳因缘,也演绎过这段亡国前后士大夫的特殊命运。关于复社
依我看来,复社较之前辈,不能不说更趋下游。这并不全是因为张溥等人的人品比顾泾阳辈差许多。一个王朝越向末世走去,大多数人为末世心态所浸染,人性的扭曲就越发不可收拾。一面是假作真时假亦真,一面是真作假时真亦假,交相激荡,黑幕重重。迷溺于局中,就象萨特所称患了“剧场异化症”,能有几人自律自守?中国古代政治乃为人治,人治败坏成风,也就不可收拾。史家多称道张居正为一时之权相,事功卓著,其实政治的诡秘诈儇,大僚要员之假公贪赎,虽前有严嵩,不可谓始作俑者,然风气之坏,江陵实不能辞其咎。江陵过于迷信权力,火中取栗而尚扬扬自得。《明史》本传云:“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贿赂。冯保客徐爵擢用至锦衣卫指挥同知,署南镇抚。居正三子皆登上第。苍头游七入赀为官,勋戚文武之臣多与往还,通姻好,七具衣冠报谒,列于士大夫,世以此益恶之。”江陵死后结局惨极,然朝局官场从事端发生时起就呈异状,愈趋恶劣。时人于慎行在给友朋的信中说道:“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后人读明末史事,不能不有坠入五里云雾之叹。交相弹劾,以扳倒对手为快;弹章或振振有词,或危言耸听。无不满口经典,一心为国。到此时已是真假莫辨,人心叵测。朋党向为中国专制政治之大忌,罗织此项常可致对手于死地,明末小人时常玩弄这种伎俩。实际上,中国古代官场出于营私攀援,同乡同年门生故吏的习惯纽带常被利用,虽是忽聚忽散,利益苟合,却也见怪不怪。东林、复社固然有信念之联结,不可同日而语,但亦难脱这种习气。其倡始者都宗奉朱学,皆欲藉权力以行道德之旨,反不如王学异端看得空。我很欣赏李卓吾在《答耿(定向)司寇》中一席话说得爽快:“试观公之行事,殊无异于人者……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会宾客……及乎开口讲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不顾行,行不顾言何异哉?”“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这几个字份量极重,入木三分,鲜血淋漓。明中后期,官场里着实混迹着一群儒家末流,他们以依傍儒学道统自诩,内心却失落了儒学自我反省与追求完善的热忱。这是一种精神枯竭,丢失了向生存的意义──“存在”追问的勇气。任凭污浊滔天,我依然稳坐钓鱼台:亦要做官,亦要富贵,捣翻浆糊心无愧疚。宋明以来,凡属心理不安的人,苛责自己也苛责社会的人,才真地是皈依儒家的原始教义。程朱陆王,都是这种自我“不安宁”者。精神只有靠自己提升。而他们的追随者则很容易成为躺在主倡人怀抱中的“熟睡者”,思想贪图安逸的庸人。不肯思索,人云亦云,以教条吓唬别人,就是这种平庸的表现。究其根基,还是生存的私欲在主导其灵魂。不同的是,他们学会了虚伪和掩饰。更可恶的,还以此为棍子,藉卫道以掩其丑陋。这也就是汤显祖所深恶的“假人”。明末随处可见那种思想平庸而阴谋有术的“假人”,故文坛无宁日,政界有恶斗。
中国是个极重道德伦理的国家。以理想道德构筑理想政治,儒家的美梦从未圆过,这也是中国历史的悲剧。据史载,张溥与周延儒的交易原是有前提的:“公若再相,易前辙,可重得贤名。”可见复社
中国最高的追求谓之“无执”,所谓物我两忘。但这是仰之弥高、不可企攀的境界,罕有人能涉及。明中后期,象李贽是激情型的,狂放而带血的刻薄,依然执着得有似疯子。汤显祖则处在现实自我与潜在自我的紧张之中,追求的“理想自我”只能隐显于梦境,故有“临川四梦”。中国大多数士大夫生存的本能是如此强固,难于抗拒。他们只是不断的设计自我,而不是超越自我。如能在现实自我与潜在自我之间保持一种张力,象吴梅村、陈子龙那样,已属姣姣者。明亡前后,这些人物的生存困境与内心矛盾,实在可以让写小说的发掘些许多题材。人的生存困境,表现为身体与心灵、现实与理想、必然与可能等一系列二元难题。“生存困境”命题的提出,是将这些二元难题作动力学的展开,从而揭示了生存形态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导引人文学科进入心领域,摆脱“一般”而突现“个别”。生存内在于个人而“存在”,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独特的。同样,当我们地理解任何一个个人,也应具体地注视他们面对“非此即彼”的两难是如何选择的,凸现此种选择的热情强度及其独特性。历史学要成为“人学” ,使 “人”成有血有肉的生命活体,舍此别无出路。恰如希腊哲人所言:“人不可能进入同一条河流”。史学当然要关注“情境”。由众人(意志)汇聚而综合形成的“社会情境”,正是个体“生存”要面对的客体。然而,即使同时同地同一瞬间,它对不同的主体而言,也不是“同一条河流”。这是因为他们的体验各不相同,应对更是殊相迥异,色彩斑烂。从这一意义上说,“小说历史”比起我们的“正宗”史学或许更能长袖善舞。内圣外王,修身治国,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从幼年诵读圣贤书之日,就以此自命为社会精英,内心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殊不知人类特有的那种生存困境,对中国士大夫的煎熬也因此来得格外痛苦。学而优则仕,既是为稻粱谋的生存必需,也是满腹经纶唯一所归。羊肠曲径,独木小桥,权力场的残酷,更加浓了人生飘忽不定的悲剧色彩,得志者少,失意者多。历史上读书人这方面牢骚之甚,已尽人皆知,不必多说。但是有一点常被忽略,读书人更少有敢于直面的,他们所深恶痛疾的社会之网的编织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手工。中国的古代政治,从来都是士大夫在台上围着一个人做戏,熙熙攘攘,或哄哄闹闹。遇上唐太宗这样的明智皇帝,是大幸,故曰“千载难逢”;碰到朱洪武就不好办,现在要侍候心理有点变态的崇祯帝,就头疼了。到头来不少人只好叹一声“反认他乡是故乡”,当然也有至死不悟的。可说,自原始儒家就开始精心编织的政治体制,君君臣臣,无可逾越,早已宿命般规定好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人生。
与此相关,中国古代社会的悲剧还有另一个侧面,那就是常被“精英”们遗忘在村野角落的农民大众。平日里,他们是一群最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不因被冷落而辄耕,背负青天,面朝黄土,为一家之生计终日牛马般劳作。他们是如此的老实顺从,以至有闲情的文人逸士常误读了村野风景,为所谓的恬静而心醉如痴。殊不知他们是可以欺生而却绝不畏死。如若把他们置之死地,在生死必择的关头,铤而走险,那破坏性的力量也着实可怕。中国历史上就一再领教过了,从山村里走出来的暴怒,二、三百年的物质积累毁于一旦。恕我直言,我不喜欢姚雪垠小说《李自成》的过分美化,“
1644年,中国再一次经历王朝鼎革,紫禁城又换主人。治乱相继,反复轮回,至此古老中国几已逼近了绝境。社会从内里烂透,《红楼梦》所揭示的僵而不死的状态,明中叶以来已然成形。其时英国已告别中世纪,步入资本主义纪元。中西差距的拉开,正是以此为界碑的。尽管此后还有“康乾盛世”的插曲,那不过是晚霞一抹,历史的惯性施展淫威,黄昏之后是长夜。近代中国人正是负荷着历史的沉重走向对世界的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