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启萧红精神世界这扇窗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任京生 时间:2010-08-13

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幽谷里,流淌着一脉清粼粼的小溪。小溪旁,坐着一位温柔的姑娘,在那里娓娓地述说着她童年的往事。那溪流变成了音符伴随着姑娘的诉说,姑娘的诉说化作了歌声,那歌声在那高山流水之间回荡,让你在知音的如泣如诉声中陶醉。这是我初读萧红作品时的感受,至今重温她的作品,感受亦然。

一个31岁的年轻生命,在仅仅九年的创作生涯里,就给世人里留下了1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字数虽然不是太庞大,但是带给人世间的婉丽弦音,却如邓丽君走后的歌声,让世人回味无穷,永远难以忘怀。在二十年代初,萧红被评为四大才女之一[①]?连很少表扬人的鲁迅也都说她在散文创作方面“比谁都更有前途”[②]。我在想,是什么因素造就了这样一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文坛上最具魅力的女作家?

翻开文学史,查阅群星闪烁般的作家生平,我们发现,大部分作家都曾到国外留学,或者是有一定的背景或家庭背景。而萧红呢?萧红仅是出生于黑龙江的一个偏僻小城,既无留洋,又非书香门第,且是一个始终挣扎于疲惫的婚姻生活中的弱女子。因此,她的精神世界,便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探求与神奇。

打开萧红的散文集,从《跋涉》、《商市街》、《桥》到《回忆魯迅先生》等等,她的散文,大部分都是自叙往事,特别是描写亲情和友情的叙事性抒情散文。生活中那些在旁人看似平凡,几乎琐碎的事件,在她笔下却变得哀怨缠绵,楚楚感人。她具有一双慧眼,能够把各种人物的性格语言、动作细节等都巧妙地捕捉到她的作品里,使你在读她的作品的同时,仿佛感受到各种人物在你眼前栩栩如生地晃动着。特别是《回忆魯迅先生》这篇文章,你无法不惊叹作者那超强的记忆,作者竟然能够把笔下人物那样多的生活细节,言谈举止回忆得那样清晰准确,刻画得那样细致入微!因此,我们找到了萧红与大多数著名诗人所共有的特征,他们都是用心弦在抒发自己的性灵。如果把人的心灵比喻为琴弦,文艺家,特别是诗人的心弦是最纤细、最敏感的,因而也最容易奏出最高、最强的音符。普通人的心弦是最粗的,或许可以靠其坚实成为家、军事家,却不能成为文学家。文学家,特别是诗人的多愁善感、激情澎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特征,不是靠艰苦努力就能学得来的;而且,这种真情实感还要伴随一种聪慧与悟性,这种聪慧也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萧红正是这样一位精神极其敏感、感情极其丰富、头脑极其聪慧的女性。

如果将文学家的心灵比喻为琴弦,那社会生活就是弹奏她的手指。人在历经社会生活的磨难之后是成才还是成柴,是凤凰涅磐还是苟且偷生,取决于个人的心理素质。如果你是块真金,就会在千锤百炼中愈炼愈强;如果你是块石料,就会被磨平、磨碎。萧红的心弦是用真金做成,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波澜,化作了五个手指,狂拨着她的心弦,奏出了一曲又一曲的乐章。萧红在她那短短的人生中,从中国的最北部黑龙江走出,东到日本,西达四川,南抵香港,足迹几乎踏遍全国,饱尝了人间冷暖,又历经抗战烽烟,结识了一大批中国现代著名作家,还参加了左联的许多文学活动。这种丰富的人生经历,对于她文学素养的提高、创作素材的择取都大有裨益。正像苏轼诗中写的那样:“诗人例穷苦,天意遗奔逃[③]”。“诗人例穷蹇,秀句出寒饿”[④]。这样的人世历练,在当时社会对于妇女来讲是绝少有的,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然而,在中国近代史上数万万妇女之中,也不乏敏感与聪慧俱全的女性,为什么没有出现更多的萧红?我们从萧红的人生经历中,看到的是寂寞、孤独和不幸,连她的亲生父亲也都未曾给过她家庭的温暖。可是,从她的作品中,看到的却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对人间友情的挚爱,和对理想世界的执著追求。萧红的童年,只有在她的祖父那里才得到了亲密的关怀,所以她在她的散文《永远的憧憬与追求》中写道:“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在《小城三月》这篇作品中,你更是能在聆听着一段柔肠寸断的哀婉悲歌的同时,也感受着作者对人间真情的憧憬和向往。这种意志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够具有的。一般人对理想的追求有如汽车在路上行,累了可以休息,遇到太多的阻碍可以转向。而萧红对理想的追求犹如飞机在天上飞,不论遇到多大的险阻她都要飞,永远没有止息,在她的前方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到达理想的彼岸;要么掉下来粉身碎骨。萧红和许多文学、家一样,都追求一种十全十美的人生境界,她的这种在理想天国里的执著追求,一方面给她的现实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惑;一方面却使她超凡脱俗,能够成为独异于他人的女作家。可是,最终她从天上掉下来了,不是掉在理想的破灭,而是掉在壮志未酬“身先死,不甘,不甘”[⑤]的哀叹中。记得我在上大学时曾改过两句话。人们常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我将其改为了“百撞南墙终不悔,不过黄河誓不休”。借此机会,我要将此话转赠萧红,她是名副其实这样的人,她的精神“将与蓝天碧水永处”。[⑥]

萧红是一位既天真纯洁又娇憨任性的双重性格的女子,她在文学方面才华横溢,可在现实生活中却不谙世故。她追求爱情,却在爱情生活方面累遭创伤。她有过三个男人,三次婚姻,却没有一次美满过。萧红的第二任丈夫萧军在谈到他与萧红的婚姻时说:“作为一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能、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从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萧红就是一个没有妻性的人 ……”[⑦] 然而,萧红就是萧红,如果她变成了丈夫身边的贤妻良母、温柔女子,也就没有她今天这样的文学地位了。我们再看萧红的《回忆魯迅先生》。鲁迅先生的夫人许广平在萧红笔下是那样的温柔贤淑,不得不让人称赞许广平是一位好夫人,贤内助。从这篇作品可以看出,萧红赞赏许广平,可她绝不可能成为许广平,上许多女作家的婚姻生活都是一波三折的。文学艺术家们的精神世界往往是独异于众的,很多人的性格特征是双重性,甚至多重性的。而往往是山越高,谷越深,越具文学才能的人越不谙人情世故者大有人在,这在很多文学家的身上都得到验证。当我们读到朱湘那咿咿呀呀的美妙诗作时,怎么也难以相信他在被人押着还钱,以及投江自尽的悲惨场面。很多文学、艺术家都是这样,但闻其声,勿见其人。

或许是他们太专注于自己的文学事业了,已无心去梳理身边的人际关系;就像出色的社会活动家,要应付大量的人际关系,已无心去从事文学创作一样。人的能力、精力和时间都太有限,不可能成为面面俱到、十全十美的人。我们在赞美牛顿伟大的成就时,又在为他忘记陪客人吃饭的故事而哑然失笑。因此,对于文学家,但闻其声就足够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们自己不是完人,更没有理由要求别人是完人。况且,萧红还不是那样性格分裂的人,她幼稚、任性,却又热情、善良、富有同情心,我们在享受她为世人带来的精神上的美好食粮就足够了。再者,他与萧军的婚变,也不完全是她的不是。萧红曾对聂绀弩说过:“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萧红的作品,可以说在思想上是纯情的,在艺术上是纯美的,是她纯情、纯美的心灵世界的和盘托出。让我们来欣赏一下她《呼兰河传》这篇小说的尾声: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⑧]

当你读完这如歌如诉的文字时,怎能不随着作者的思绪一同对呼兰河神牵梦绕?太美了呀!

萧红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我们试探着开启她精神世界这扇窗,去探索她文学创作的源泉。可是,刚刚启其一隙,其放射出的光芒就令人眼花缭乱了。我们只有将窗再次合上,任世人去遐想吧。斯者已逝,我们已没有办法让萧红复生,我们现今最有意义的工作就是如何去保护现实社会中像萧红那样的女作家,她们有个性,有缺点,但是她们有才华,有奉献,为世人创造着美。我们能否成立一个萧红文学基金会,专门帮助那些有文学才华,却遭遇困境的女青年?我们周围有太多的赏花君子,却缺少护花使者。让我们呼唤社会保护那些崭露头角的文学青年们,让她们今后不再有萧红那样的悲惨遭遇,让她们把更多的美撒向人间。


[①]张爱玲、萧红、石评梅、庐隐在20世纪初被称为四大才女。并有南张北萧之称。


[②] 鲁迅《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见《高山仰止》10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③] 苏轼《次韵张安道读杜诗》

[④] 苏轼《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

[⑤] 1月15日,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将萧红转入玛丽。第二天,萧红精神渐复,她在纸上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⑥] 1月15日,萧红在玛丽医院逝世前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⑦] 丁言昭《萧红传》第276页

[⑧] 萧红小说《呼兰河传》的尾声,1940年12月20日于香港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