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的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上)
提 要 無錫錢賓四先生一生篤行理學家言,而又能針對大時代的學術議題,客觀地研究理學。錢先生一方面強調研習理學必須本於學者自身的實踐,一方面也重視對於理學的歷史背景與特質之客觀分析。他認為做學問要先能入而後能出,不融入無法真正瞭解,不跳出則無法知道它的特質乃至限制,然而學者首先要能深入,卻不宜急切求出。理學之於錢先生,從作為人生的教訓與昭示人生的理想境界始,亦以回歸做人與為學合一的學問終。理學的道理,是錢先生的真生命而不僅是研究的對象;理學家的詩文,則是他日常相伴,造次不離的精神資糧。然而因為時代的不同,錢先生一生的學術工作,畢竟與理學家頗為相異。面對中西文化的交會與衝突,錢先生一生致力於發明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真相與意義,以為民族文化保留其可大可久的生命。宋人闢佛而爭道統,錢先生則轉而以整個歷史文化的傳承為道統。宋人一心要完成代表最高道理的宇宙與心性論的體系,錢先生則用學術思想史的眼光重新說明理學的各個層面,並進而分析其得失。這都是錢先生不囿於理學傳統的地方。 錢先生認為中國學術從明末之後,本來便應走向一個新的道路。由理學而史學,是從陽明學到浙東史學的發展。上接此傳統,下承時代的挑戰,錢先生之學所重在於認識歷史文化的傳統,而非抽象的宇宙人生之根本義理。然而他並非不講義理,只是承續浙東之學的「不離事而言理」,刻就具體的歷史文化中發掘事理與意義,因此對學者有極深的感發。錢先生的思想文化史研究及其民族與文化精神說,均與此有密切的關係。錢先生的學問,從為人之學始,深入中國學術的千門萬戶,且旁治佛學與西學,其內容早非理學所限。然而錢先生之學終究歸本於為人之學,自孔子以至於宋明儒,源遠流長,薪火相傳。 關鍵詞:錢穆 理學 實踐 做人之學 史學 道統 現代學術
理學的核心是生命的學問,自古以來的理學大師都強調,學者必須秉持「切問近思」的態度,透過自家生活的真切體驗來了解理學。若僅憑藉客觀解析與語言文字的論說,則永遠無法深入理學的堂奧。理學在中國現代學術及思想史中,依然有相當大的影響力。然而現代學者往往偏從西方或所謂現代學術的立場來研究理學,卻不甚重視踐履的工夫。這種研究固然也有助於我們客觀地瞭解理學的一些特質與問題,然而其學說若缺乏真實體驗的基礎,不僅難以深入理學的精髓,且容易發生根本性的錯誤。無錫錢賓四先生一生篤行理學家言,而又能針對大時代的學術議題,客觀地研究理學。錢先生一方面強調研習理學必須本於學者自身的實踐,一方面也重視對於理學的歷史背景與特質之客觀分析。他認為作學問要先能入而後能出,不融入無法真正瞭解,不跳出則無法知道它的特質乃至限制,而且學者首先要能深入,卻不宜急切求出。[1]這種學術態度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獨樹一格,非常值得我們研究。 錢先生一生的學行與理學有極深切的關係。他早年便深好理學家言,生平為人行事則深受理學家的影響。他有關理學的著述甚為豐富,而可以代表其晚年定論的大著作則為《朱子新學案》。其一生學思所受理學多方面的影響及其有關理學的研究之成就為何,所牽涉均極深廣,非本文所能處理。然而錢先生之於理學從何處入與何處出──即其以何種方式接受理學的影響,又從何種角度對理學加以研究反思,當為瞭解錢先生與理學之關係的關鍵。本文謹著眼於此,並本此對理學與錢先生學術的根本異同加以探討。 一、從入之端
錢先生早年讀書從人生教訓入門。他在十五歲那年,在音樂課中偶然讀到了《曾文正公家訓》一書,「不禁發生了甚大的興趣」,當下悄悄離開教室,一直讀到深夜,第二天一早還跑去書店買這本書。[2]他在四十六年之後回憶此事時說:
《曾文正公家訓》與《家書》中,多為孔孟程朱的道理。曾文正論修養以「主敬」為主,更從宋人「居敬」的說法來。錢先生少年時對此書發生如此大的興趣,已可見出他對義理之學的特殊愛好。錢先生對於他自己早年所讀之書,又特別指出:
讀書從「人生教訓」入門,這決定了錢先生學問的一大基本特色。錢先生一生論學首重做人,與此有極大的關係。 錢先生於年輕時又特好古文,發憤讀唐宋八大家全集,自韓、柳、歐陽以至於王安石,並由王安石論議之文,轉而治理學家言:
由此可見,錢先生治理學實在治經學、先秦諸子、考據學與史學之前。古文家講究文以載道,錢先生因古文學而喜好以明道為任的理學,本屬。而由錢先生之自述,可見他的學術個性,本來頗近於義理之學,並由此而深入學問的天地。錢先生對此曾說:
可見錢先生的學術不僅由義理之學入門,並於此「得力最深」,終生奉行理學家有關人生的教訓,而成其充實而有光輝的人格與學問。錢先生之於理學,從一開始便特重實踐與體驗,亦由此可知。
錢先生早年所好既在古文,他治理學便不能不受文章之學的影響:
理學家致力於昌明義理,對於辭章之學,大多鄙薄不為。錢先生此處所謂能盡力者止於「辭章、考據、訓詁」而不敢自任以「義理之深潛」,其學術態度已與多數理學家有所不同。錢先生又曾追記他的小學國文老師所教文章中選有陽明〈拔本塞源〉論與朱子〈大學章句序〉,此事有助於使他:「此後由治文學轉入理學,極少存文學與理學之門戶分別。」[8]錢先生一生為學不僅沒有文學與理學之門戶,也不存程朱與陸王的壁壘。[9]然而理學家之所以有門戶,實緣於其辨明至道的熱 图片内容最近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