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怀旧文化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周 平 时间:2010-09-05

  摘要:本文探讨了怀旧及怀旧文化的内涵、特征及成因,并从“上海怀旧”的文学文本对怀旧文化背后的意识形态与文化逻辑进行了探讨。怀旧文化的兴盛借助了当代大众媒介迅捷而广泛的传播能力;通过传媒所建构的社会知识和影像,给身处文明中的大众以认知、抚慰和消费。而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上海怀旧”一方面影响着现代都市人的生活与行为,成为人们浸润其中并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同时也在更深的意义上,成为现代化进程中民族文化身份认同危机与焦虑的象征。
  关键词:怀旧; 怀旧文化; 文化身份认同

  一
  
  怀旧(也称为怀乡、乡愁等),的对应词是nostalgia。从西文词源角度考察,nostalgia源于希腊语的nostos和algia。nostos是“返回家园”之意,algia即痛苦的状态,连起来便是指渴望回家之痛苦;后为病用语,又指“思乡病”,包含沮丧、抑郁,甚至倾向自毁等情绪的疾病;及至近代,“怀旧”的含义已逐渐远离医学等应用范畴,指向个人的意识和社会文化趋势,被当作“某种人类疏离(estrangement)的基本状况”来谈论。文学、、社会学、心理学等领域对此都有一定的表现或理论探讨。
  怀旧首先是一种心理现象,表现为美化“故乡”、夸大“过往”人和事的优点而忽略其不足的心理历程,并呈现出想象胜于实际的特征。从更深的心理学层面分析,怀旧隐含着人的退行(REGRESS)心理。退行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人之所以怀旧,是因为冲突,这种冲突可以是内心的(如自己的本能与道德、良心之间的冲突),也可以是外界的(如自我和现实的冲突)。有冲突就会寻求安全保护,这是人本能的反应。而怀旧通过退行到过去/家乡替代性地满足了人的本能欲求。它所造成的时空错觉,正好能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带给人安全和爱。怀旧也是一种文化现象,表现在古往今来人类文明的诸多方面。西方社会曾屡屡刮起“怀旧风”,在绘画、、文学中屡见不鲜。尽管称法不同,怀旧其实也是传统社会的常见现象和中国文学的突出主题。有西方学者认为至少从公元前6世纪孔子时代开始中国就有了怀旧(乡愁)文学。一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也都传达了类似的主题。
  对中国社会而言,曾经一缕缕的“怀旧风”在1990年代以来最终化为一股汹涌的“怀旧潮”,波涛汹涌至当代都市社会多个层面。如体现在人们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消费领域,体现在电影、电视剧、广告、流行歌曲等视听文化领域,以及体现在以“老照片”、“老城市”等畅销书为代表的图文出版领域的怀旧潮流比比皆是。都市日常生活消费中的怀旧,表达了现代人追求多元生活方式的心理需求和返璞归真的情感选择,是生产者与商家为追求商业利润合谋的结果;而视听文化和出版领域的怀旧,凭借其所依附的媒介的强大影响力,左右了中国人文化产品消费的选择,并给予人们精神的抚慰与满足。
  
  二
  
  围绕着什么是文化的定义已经讨论了几个世纪,有西方学者还将上百条五花八门的文化定义进行归类划分,但文化的边界始终敞开大门,文化概念的扩展也是势所必然。大概最简洁也是最被广泛认可的定义就是“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了。德国启蒙思想家赫尔德尔、英国诗人艾略特、英国文化研究学派奠基人之一的雷蒙德·威廉姆斯等对此都有类似的理解与阐释。例如威廉姆斯就在概括了文化的三种界定方式的基础上指出,文化作为一个意义系统不只存在于和知识这类东西当中,而且还存在于各种制度和日常行为当中。纵观晚近中国都市“怀旧潮”现象,围绕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渗透了怀旧和怀旧的逻辑,它与以往时代短暂、孤立或间断的作为个别现象的怀旧是很不同的。
  笔者认为,现代意义上所谓的怀旧文化,应该指的是伴随着文明的大规模挺进,消费社会的理念深入人心,在特殊时空背景(尤其是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下,由某些特殊事件(如世纪末)所引发的怀旧情绪、思维与行为方式的整合。这其中的关键词是:工业技术文明的进步使得“文化工业”与大批量的“复制”成为可能,使得怀旧文本变为“消费产品”,借助于媒介的迅速而广泛的传播,最终导致怀旧成为人们浸润其中并习以为常的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当文化问题与社会、、、技术尤其是意识形态复杂地勾连在一起时,就成为文化研究者需要重点考察的对象。在上述“怀旧潮”中,“怀旧”能在日常生活消费领域中成为消费潮流和时尚元素,离不开传媒的塑造;而在视听和纸媒文化两个领域更是完全依靠着电影、电视、广播、报纸、书刊等大众媒介的影响力,让怀旧的文化消费无孔不入,使怀旧文化的理念深入人心。
  营造这种生活方式的神奇之手是现代传媒:星罗棋布的卫星电视,快速发展的印刷出版技术,深入人心的互联网……你无论生活在上海、武汉、兰州或是一个小城镇,接收流行时尚的信息渠道及速度容量的差别都微乎其微。这是远古口耳相传、快马加鞭的传播方式所无法比拟的。传播手段、技术方式的进步直接导致了传播内容、价值意义的剧变。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一文中分析了艺术从传统的追求韵味的方式向现代大批量复制的文化形态的转变,并指出,“复制技术把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出来。……导致了传统的大动荡——作为人性的现代危机和革新对立面的传统的大动荡,……扫荡文化遗产的传统价值的一面也是可以想见的”。他认为技术的进步直接关系到艺术的进步,各种手段、形式、技巧等促进艺术直接参与政治斗争,并导致社会变革和人们的价值观动摇。大众文化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与大众传媒携手并进的。大众正是通过传媒建构的“社会知识”和社会影像来认知世界,来确认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现实生活。这也是怀旧为何在现代社会能成为一种流行文化迅速弥漫开来的重要原因。
  但我们很容易注意到,怀旧文化在利用现代传媒技术作为中介时,很少单纯利用文字——这是前工业时代最常用的形式,而多借助摄影图片等更直观的视觉形式。“图片”如何有助于怀旧?之中的奥妙就在于:图像能以技术获取或超越视觉的能力与水平,使视觉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得到延伸,推动了文化媒介由文本(描述)方式向图像(再现)方式的转变,改变了文化发展的方向。一方面对事物清晰真实的展露,满足了人们渴望认知、掌握信息的愿望,另一方面它又“留”住了时间,对对象的捕捉与定格突破了时间的意义,它复制了被时间破坏的事物,替代实物暂时抚慰了人们的心灵。这就是每个人都不得不惊叹的传播新技术的神奇力量。  随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加快,中国社会都市化、市场化、全球化趋势日益明显。所以尽管“世纪末”是一个西方宗教概念,还是引起了国人情绪的波澜。回首整个20世纪,那些动荡频繁的政治事件及其“解构性”的结果使人们普遍对理想、政治、信仰失去了激情;剧烈的社会经济大变革,摧毁了社会固有的经济结构、制度体系,使传统的道德标准、价值规范遭到质疑,导致人们思想、行为的无所适从。既然现实难以安魂定魄,怀旧便成为安慰。“一个经济发展迅速变化剧烈的时代,也将是怀旧情绪浓烈的时代”(王干语)。与此同时,“全球化”的诉求不由分说地裹挟着中国“与世界接轨”(这里的“世界”当然仅指代西方发达国家),全球化也加剧了怀旧,于是一方面向往代表着文明和先进的西方,可是另一方面又难以割舍血脉情怀。矛盾惘然的时代情绪下最简便的心理方式是选择“向后转”。或选择“回家”,回到故乡、、家园。或选择“后退”,退回童年,退回梦里,直至退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他乡”世界——城市的童年,人类文明的童年……当人们在城市遗留下来的老建筑和点点滴滴的文明碎片中遥想、沉浸在那一张张貌似真实的图片中遐思时,也许灵魂得以重获安宁?
  
  再者,怀旧文化的风行离不开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其内在逻辑就是要迎合最广大消费者的兴趣,以消费品的平面肤浅及受众感官的刺激愉悦为目标,最终使得怀旧文化成为一种产业文化——依照大规模生产的模式加以组织,并按照惯例分门别类地制作产品,同时必须回应于时代和社会生活,以市场需求为导向是它的典型特征。大凡怀旧文本都畅销,其极好的市场表现来源于对付变幻莫测的文化市场的“制胜法宝”——迎合读者的口味、爱好和心理价值趋向,审时度势,见机行事。它们之所以表现出相似的形态、形成一股怀旧风潮,原因也在于此。从消费市场的实际来看,该类书读者需求大,出版发行多,几乎都是畅销书,受到广泛关注。其消费主体正是那些靠想象塑造历史、补偿现实缺失、重获精神平衡的大众群体。如“老照片”系列是由山东画报社最先推出的,由于市场反响好,其它出版社便一拥而上,并且推陈出新,愈益精良。最终使得怀旧图文书成为流行的文化消费品牌,并在一段时期里成功发展了范围涵盖广泛、经济收益明显的怀旧文化产业。但是,借助大众传媒的强大势力,按照消费社会的逻辑形式所进行的怀旧产品的生产与消费,无形中也改变着传统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最终在不知觉中制造了一个新意识形态的神话。

  三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怀旧潮中,一个最集中和引人注目的现象,应该是对上海的记忆和想象。学者戴锦华认为,通过书写上海来负载怀旧的怅惆与闲情,联系着90年代上海腾飞和地域文化的要求,同时也是在全球化进程中,建立身份表述和获取文化认同的路径之一。对老上海的怀旧确实对应了今日上海的新崛起,然而它是否就真的能建立全球化进程中的“身份表述”和“文化认同”呢?还是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证明,恰恰体现了“身份表述”和“文化认同”的危机和焦虑?
  文化认同又译作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主要诉诸文学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质特征和带有民族印记的文化本质特征。在文化研究中身份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涉及种族、民族、阶级、性别、国家的文化表述等多个相关话题,当我们面对一个研究客体时,总是试图找寻出客体背后所隐藏的文化/权力关系因素怎样交错搅扰,以此来了解被纷繁复杂的现象掩盖的本质。
  按照美国社会学者罗兰·罗伯森的观点,19世纪后期从上推动的怀旧导致世界各地围绕民族认同和民族整合产生了一些问题。尤其在一些亚洲社会,关注民族认同和传统的紧张心理更早些时候就已经表现出来,无论是在还是日本,西方19世纪50年代的侵入都引起了“对西方的强烈反应”。而德国社会理论中的怀乡范式也表明,德国人在关于性的对话中也“极其焦虑或者说是缺乏‘自信’”地寻求认同。20世纪后期的怀旧“已被从双重意义上全球化。它已既具有全球规模的集体性,又以全球性本身为方向”。这也就意味着:日益加剧的全球化进程使得人们在对现代性的追求中丧失了身份认同的基石,它所要求的同质化导致对民族多样性与文化多样性的冲击乃至背离。一方面是被自西而东的全球化所裹挟无力抗拒的痛苦,另一方面是要求迎合这种“现代性”的痛苦。无所适从的痛苦导致焦虑:我是谁?什么种族?什么阶级?为谁的利益服务?……其中不仅有民族身份认同的焦虑,阶级、国家、政治身份等意识都陷入焦灼状态。
  陈丹燕的“上海怀旧”正代表性地表述了怀旧文化中的认同危机和心理焦虑。该书与其他怀旧文化读本类同,也采用了“图片+文字叙述”的形式。照片的功用在于增添历史的真实感和细节的想象性,弥补作者非事件亲历者的局限;文字叙述上常有主观介入,“我”的所思所想,打断了客观叙述,造成时空交错的梦幻感,于远距离的猎奇审美中,浑然天成地体现了怀旧的独特性。在记忆与想像中似乎还原过去其实是梦想未来,构造了一种“他乡”情调——完美、似真似假、似隐似现……吻合了都市人的心理和文化需求。
  该文本里至少交织着三重声音:对怀旧现象的客观叙述;对怀旧者心理的主观揣测;对怀旧行为的评价。但无论是对怀旧思维与行为的客观叙述还是主观揣测,始终贯穿其中的是文化身份认同危机与焦虑的彰显,并具体体现在“故乡”与“他乡”的意识混乱上。我们从两对范畴来展开分析。
  西方/上海。上海自开埠以来,一直是西方侵略者在远东重要的殖民城市,并在20世纪20、30年代达到畸形繁华的鼎盛。经过岁月洗涤,这座城市仍然保留有很多殖民时期的遗迹。于是在这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上海人,从孩童起,就被一种异质文化所浸淫,就接受了非本土的生活方式,对不属于他们的西方文明产生了类似“怀乡病”的感情。西方比他们真正的故乡还具有诱惑力,更让他们魂牵梦绕。或者说,那就是他们“梦”中理想的故乡。在其中的一段自叙中,陈丹燕表达了自己很久以来视上海为“他乡”、视西方为“故乡”的错觉:“我小时候穿着一双北方的红皮靴子到上海,在上海成长,可并不了解上海,也不喜欢了解它,我把自己当成是这里的过路人,早晚是要回到我自己的故乡去,可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134页)。终于有一天有机会出国了,“我以为自己从此是到广阔世界一步一个脚印,去找自己的故乡,其实却找到了镜子,看到的是那镜子里的家乡”(134页)。西方不是故乡,而事实上,上海也不是。西方是上海的镜子,上海作为西方的拟物,作为镜中的投射物,令人感到的只不过是虚幻和惘然罢了。  过去/现在。在怀旧的都市人那里,力图用碎片营造“过去”的生活场景,令人产生回到“过去”的错觉。“他们看到的从前留下来的房子,是最美的;从前生活留下来的点点滴滴,是最精致的。而他们从小生长在一个女人没有香水、男人不用讲究指甲是否干净、街道上没有鲜花的匮乏的时代,所以他们就这样靠着对旧东西的想象而成了怀旧的人。这城市破败而精美的建筑,就是他们怀旧的理由”(84页)。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今天上海的复古气息在全国城市里是最浓的。在怀旧的都市人那里,“过去”变成了“过去”的碎片,是用一堆道具的移植拼接来让人“重温旧梦”。“过去”象征着怀旧者心中的“故乡”,“现在”只不过是过去的影子,倒像是“他乡”。但那些道具再真实也无法还原历史,对应着空的虚无。它似乎预示着为消灭“过去”所进行的种种努力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对应着上海(或中国)否定“过去”与追求现代化中不能深究的心理危机与焦虑感。
  而从对怀旧的评判的角度,那种前后矛盾的笔触,也体现了文化身份认同的复杂心理。长时期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与控制,几经解构和变革的社会思路,使得怀旧者对未来抱有不确定的迷惘,但西化/现代化道路的诉求与历史又带有某种相似性。书写或阅读会遭遇误解、孤立、嘲弄。于是对怀旧带有潜意识的负罪感,这正是导致心理矛盾的来源。陈丹燕否定怀旧,但不够理直气壮;从字里行间看,那样精致优美的笔触,又分明是欣赏的。受众并不会根据那貌似公允的寥寥数语来“解码”,相反会根据作品的整体风格、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质疑或忽视这层声音,接受作者潜意识的信息码。于是,作者和读者的阅读过程在这里达成了快乐的共谋。陈丹燕“无意识”地制造、迎合和确认了怀旧受众对西方文化的认同;反过来,怀旧受众也“无意识”地制造、迎合和确认了陈丹燕对西方文化的认同。为此,所有的怀旧者都极力掩饰上海殖民地历史中政治屈辱性的一面,而将之与一种奢华、精致、时髦、西化的生活方式及无可替代的生活情调/小资情调相连。经过一系列转换,成为一种完美的拼接:上海的民族国家身份和西方的文明发达在怀旧的想象与重构中成为一个新的整体。从阶级意识上看,这就是有人欢欣鼓舞地预测的未来中国发展与稳定的中坚力量——中产阶级的崛起。阶级身份认同也是极具诱惑力的,似乎能暂时解决全球化时代民族身份认同的危机问题。但文本建构与实践发展之间肯定会出现新的矛盾。或许这只是再次提示了:“文明的阴影”所导致的对人生怀有的“他乡”感,会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始终?
  
  :
  [1]Fred Davis:yearning for yesterday:A Sociology of Nostalgia.London:Coller Macmillan Publishers,1979,p1-7.
  [2][美]罗兰·罗伯森.全球化与怀乡范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3]戴锦华.隐形书写——九十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9.
  [4]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0.
  [5]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作品[M].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1993.
  [6]陈丹燕.上海的风花雪月[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7]包晓光.小资情调——一个逐渐形成的阶层及其生活品味[M].吉林摄影出版社,2002.

图片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