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所藏楚简文字说丛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杨泽生 时间:2010-09-06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包括《孔子诗论》、《缁衣》和《性情论》三部分,1〕涉及的内容和问题比较多,本文仅就文字方面谈一点不成熟的看法。

一 被释为“坪”或“塝”的字

     《孔子诗论》2、4号简有个从“土”的怪字,整理者释作“坪(平)”,认为2号简“平德”“为平成天下之德”,而4号简“平门”“可能是泛指城门”。

冯胜君先生认为2号简所谓的“《讼(颂)》,坪(平)德也”与下文的“《大夏(雅)》盛德也”相对而言,而将“平德”解为“平成天下之德”有增字解经之嫌,并且“坪”字在战国楚文字中很常見,但与简文此字显然不同,主张“应分析为从土从旁,释为‘塝’”,在简文中读为“旁”,训为“大”,说“旁德”是廣大、周遍之德,与“盛德”含義相近;而在4号简中读为“坊”,“坊门”“指里巷之门”。〔2〕何琳仪先生也释“塝”,说其“所从‘旁’旁可与楚帛书‘旁’字相互比较”,并把“塝德”和“塝门”读作“广德”、“广门”。〔3〕周凤五先生在其“新释文”中直接释写作“旁德”和“旁门”,说“旁门”指“四通之门”,〔4〕大概他也是把此字隶定作“塝”的。俞志慧先生说“该字可隶定为‘坊’,义则取其本字‘旁’”。〔5〕

所释“旁德”与“广德”在意义上并无实质差别,而所谓“旁门”到底指“里巷之门”还是“广门”或“四通之门”,可能还需要进一步研究。这里,我们想说,此字原释为“坪”固然不对,但隶定作“塝”或“坊”也不准确。实际上此字从“土”从“雱”,“雱”所从的“雨”和“方”有共用横画,“雨”旁与《孔子诗论》8号简的“雨”字和21号简“露”字所从的“雨”旁相同,中间竖笔两边的横点连为一体并与两边的竖笔相接,郭店简中的“雨”字或“雨”旁也有和它相同的;〔6〕而“方”旁与17号简“方”字和9号简从“方”从“心”之字的“方”旁相同。此“雱”旁虽然可与楚帛书的“旁”字相互比较,〔7〕但其字形毕竟有较大差别,所以何琳仪先生在“比较”之后也没有作结论。至于和甲骨文、金文的“旁”字相比,其差别更大,〔8〕所以主张释“塝”者都没有进一步谈它的字形;秦简“旁”字倒是有一种写法与此字所从的“雱”相近,但它两边的竖画与上部的横画并不相连,〔9〕其差别也很明显,所以隶定作“塝”是没有根据的。“雱”在《说文》中虽然是“旁”的籀文,但其形体来源不同,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字;只是由于字音相近而用作“旁”而已。

既然此字从“土”从“雱”,“雱”又是“旁”的籀文,所以在2号简中读作“旁”是可以的,读作“广”也有根据。但此字或许还可以读作“雱”或“滂”。“雱”为雪盛貌。《诗·邶风·北风》:“北风其涼,雨雪其雱。”《毛传》:“雱,盛貌。”朱熹《诗集传》:“雱,雪盛也。”因此,“雱德”和“盛德”意义相近。古籍中“雱”和“滂”相通,〔10〕故此字又可读“滂”。“滂”本为水广大貌,如宋玉《高唐赋》:“滂洋洋而四施兮。”又泛指广大,如《楚辞·大招》:“滂心绰态,姣丽施只。”王逸注:“言美女心意广大,宽能容众,多姿绰态,调戏不穷。”〔11〕然则“滂德”即“广德”,也就是广大之德。

二、所谓从“心”从“年”的字

 《孔子诗论》8号简在评论《小宛》的文句中,有个被整理者隶定作从“心”从“年”的字,李零先生“疑以音近读为‘佞’”,说“佞”是巧于言辞的意思,简文“其言不恶,少有佞焉”“是說批評比較委婉”。〔12〕李学勤、廖名春先生读作“仁”,把简文释写作“《小宛》其言不恶,小有仁焉。”〔13〕俞志慧先生把所谓的“年”旁看作“秂”,释作“秀”。〔14〕而何琳仪先生认为所谓的“年”旁是“委”的异文,将此字读作“危”,并引郭店《缁衣》31号简从阜”从“禾”从“心”的所谓“危”字作证,说“以此类推,《诗论》‘言’与‘危’的对应关系则不言而喻”,“《诗论》之意似谓‘《小宛》并非恶言,但稍有危言耸听之嫌’”。15〕

上面四种说法中,俞说没有多少文字学上的依据,16〕可以姑且不论;其馀读“佞”和“仁”似乎有一定道理;而读“危”说虽然引郭店简为证,但是已有文章证明,郭店简所谓的“危”字其实应该读作“祸”或“过”,与“危”无关,17〕因此读“危”说并不可信。尽管这样,其认为所从偏旁不同于一般的“年”而尝试用其他途径来解决问题,对我们仍有启发意义。我们认为,“心”旁上面所谓的“年”与一般写作从“禾”从“千”的“年”字有区别,虽然它与郭店《缁衣》12号简和《唐虞之道》18号简的“年”字相同,〔18〕都是在“禾”下部的竖笔上有个圆点,但这种写法例子很少,很难坐实一定就是“年”。实际上古文字里也有在“禾”旁竖笔下部加圆点而用作“禾”的例子。〔19〕特别应该注意的是,《孔子诗论》中在竖笔上加圆点的现象非常普遍,例如1号简“不”、3号简“难”、“少”、“邦”、“风”、“观”、“材”、“隹”、4号简“与”、“民”、“用”、“邦”、“风”、“不”、5号简“宗”、“本”、“秉”、“雍”、6号简“隹”、“不”、7号简“怀”、“尔”、“唯”、8号简“南”、“不”……等等,不胜枚举。退一步说,即使一定要把它看作“年”字形,但是由于“年”字包含了“禾”的形体,因此仍可异读为“禾”,〔20〕所以此字完全可以看作是从“心”“禾”声的字。

根据文义,此字可读“过”或“祸”。如果读“过”,简文“《小宛》其言不恶,小有过焉”,是说《小宛》里讽刺或劝谏周王的话并非恶言,只是稍微过分一点或小有过失罢了。诗中直斥“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并以教训的口吻说“毋忝尔所生”,这是不是不够委婉而过了一点,或者算是小有过失呢?若此,简文的句式和文义似乎可与《易·讼》“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比较。如果读“祸”,简文“《小宛》其言不恶,少有祸焉”可能是说《小宛》前半部分: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

这些讽谏周王的话并非恶言;而诗歌的后半部分: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以自己遭受祸患而劝人小心谨慎,其目的无非是希望“少有祸焉”。朱熹《诗集传》说《小宛》是“大夫遭时之乱,而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曾运乾说“此诗盖贤者罹于狱而戒其兄弟也”。21〕由此看来,无论是读“过”还是读“祸”,都和《小宛》中的诗句、主题扣得比较紧。

    如果读“仁”或“佞”,那么简文“小有仁焉”是说诗人的讽谏带有一点“仁”的色彩,而“少有佞焉”是说很少巧佞的话,这似乎跟《小宛》的诗意没有太直接的联系。

三、“巽寡”的读法

    《孔子诗论》9号简说:“《天保》其得禄蔑疆矣,巽寡德故也。”整理者把“巽”读作“馔”,认为“馔寡”是说“孝享的酒不多,但守德如旧”。此说比较牵强,所以很多学者另作新解。

李零先生将“巽”读作“选”,又怀疑“選寡德故也”“连下句为读”。22〕我们认为,将“巽”读“选”也很难解释整句的意思,至于怀疑“连下句为读”,实在没有必要,因为简文“也”字后面有句读符号“┕”,无论如何与下一句“《祈父》之刺,亦有以也”连接不上;而上一句“《天保》其得禄蔑疆矣”只是提起话题,与《周南·汉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小雅·小弁》“心之忧矣,云如之何”中的“矣”字句一样,23〕文义并未完整。

    何琳仪先生认为“简文‘巽寡’应读‘遵路’,即《诗·郑风·遵大路》之省简。……简文‘德古’应读‘德故,即‘以故人为有德’,属意动用法。所谓‘巽(尊)寡(路),德古(故)也。’意谓‘《遵路》的内容,是歌咏不要抛弃故人’”。〔24〕此说颇为新颖,但不可信。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前文所论的诗依次为《十月》(即今本的《十月之交》)、《雨无正》、《节南山》、《小旻》、《小宛》、《小弁》、《巧言》、《伐木》,下文所论的诗依次是《祈父》、《黄鸟》、《菁菁者我》、《裳裳者华》等,它们都属《诗·小雅》,而《遵大路》属《国风·郑风》,评诗者大概不至于如此“语无伦次”地将《郑风》中的一首诗插入《小雅》中去讲;二是《郑风·遵大路》一般被看作弃妇诗,诗中“无我恶兮,不寁故也”、“无我魗兮,不寁好也”明明是说不要嫌弃自己、“不要抛弃故人”,根本不是什么以“德故”为主题的诗;三是“《天保》其得禄蔑疆矣”一句文义未完整。此外,何先生所读“遵路”与今本篇名“遵大路”有所区别;而简文8、9号简从评《小弁》至《祈父》,每一个评语结束都有句读,因此在“天保”至“故也”之间似乎不应该包含有两个评语,所以将“巽寡”读为“遵路”不能成立。

周凤五先生说整理者的解释“不合語法,且有乖詩義”,认为“巽”當讀為“贊”,说“贊,助也;謂臣下能助成寡君之德也,故君臣上下‘得祿無疆’”。25〕周说以“寡”为“寡君”实在没有道理,因此读“巽”为“赞”也就没有了依据。

我们认为“巽”、“寡”应读“践”、“顾”。“巽”、“卷”二字古音分别在心母文部和见母元部,其声韵虽有不同,但在古籍中确可相通,如《书·尧典》“巽朕位”,《史记·五帝本纪》作“践帝位”就是例子。26〕而“寡”和“顾”都是见母鱼部字,自可相通。郭店简《缁衣》篇34号简“君子顾言而行”的“顾”字从“见”、“寡”声,今本则作“寡”,还有22号简“顾命”的“顾”写作“寡”;〔27〕上博所藏《缁衣》12、17号简的“顾”字也都写作“寡”。“顾”为顾惜、顾念,《管子·明法》:“明主者,使下尽力而守法分,故群臣务尊主而不管顾其家。”简文“顾德”就是顾念恩德。“践”为履行、实践,表示做某种事情;简文“践顾德故也”是说“乃是顾念恩德的缘故”,下一句“《祈父》之刺,亦有以也”说“《祈父》之刺”也是有原因的,其句意正相呼应。

关于所论诗篇的性质,《毛诗序》说:“《天保》,下报上也。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归美以报其上焉。”朱熹《诗集传》:“人君以《鹿鸣》以下五诗燕其臣,臣受赐者歌此诗以答其君”。因此这是一首臣子祝颂君主的诗。既然是“报上”祝颂,诗中除了歌颂得禄无疆之外,表现臣民顾念君主之德的话就少不了,而《天保》第五章“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正是说感恩戴德的。因此,《天保》是臣子因为顾念君德而作,与简文所说“践顾德故也”相合。

四、所谓“从介、亡声”的“望”字

《缁衣》2号简“为上可望而知也”,其中“望”字从“亡”从“人”,“人”旁外有“八”字形,写法比较特别,整理者隶定作从“亡”从“介”,说“从介、亡声”。李零先生说其“下所从或是立人之變,不一定是‘介’字”。〔28〕“介”字见于甲骨文和楚简,都是“人”大而“八”小,〔29〕而此字把“人”写在在“八”中,“八”大而“人”小,因此,李先生说它不一定是“介”字是很对的。但说“或是立人之变”则没有根据。我们怀疑所从的“八”是意符,表示“八方”。《逸周书·武寤》:“王赫奋烈,八方咸发。”《汉书·司马相如传下》:“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颜师古注:“四方四维谓之八方也。”而“望”有眺望四方,向四面八方张望的意思,如《楚辞·九歌·河伯》:“登崑崙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宋徐照《过鄱阳湖》:“四望疑无地,孤舟若在天。”所以“望”字以“八”为意符是可以理解的。至于“人”上面的“亡”是由甲骨文、金文“望”字所从表示“竖眼”的“臣”字形音化而来,这是研习古文字者都知道的。

五、“心以體廌,君以亡▃”

《缁衣》5号简说:“故心以體廌,君以亡▃”。原文“故”字作“古”,“体”字从“人”从“豊”,“亡”后的粗短黑杠“▃”略显模糊。

关于“廌”字,整理者说:“廌,《广雅·释诂一》:‘廌,灋也。’郭店简作‘灋’,今本作‘全’。”冯胜君先生指出,“廌”训为“灋”在典籍中未见用例,而且郭店简文中的“灋”应该从裘锡圭先生说读为“废”;并根据裘先生对郭店《语丛四》8、9号简“窃钩者诛,窃邦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之所廌”所作的按語,即廌”字古有“薦”音,“薦”正是文部字,而“薦”、“存”古通,简文“廌(薦)”字可依《庄子》读为“存”,从而认为“上博简中的‘廌’无疑也可以读为‘存’”,并说 “‘故心以體廌(存),君以【民】亡’,似乎可以理解为互文见义,相当于‘故心以体存,亦以体亡;君以民存,亦以民亡’”。30〕

冯先生读“廌”为“存”是很对的。也只有这样读,其文义才比较完备。可以说,“心以体存,君以民亡”是互文足义的典型例句。不过,所引郭店简《语丛四》9号简的所谓“廌”字,我们在去年完成的《〈语丛四〉疏证》一文中指出,此字实际从“鹿”头、“录”脚,据文义和押韵应该读作“禄”;〔31〕现在知道《孔子诗论》23号简《鹿鸣》的“鹿”字从“鹿”头、“录”声,所以该字应该分析为从“鹿”头、“录”省声,是《孔子诗论》这种“鹿”字的简体,而不是廌”字。

简文“君以亡▃”似乎不完整,所以冯先生说“‘亡’字下显然抄脫一‘民’字”,并根据今本和郭店简《缁衣》在“以”后“亡”前予以补出。32〕我们认为,“亡”后略显模糊的粗短黑杠“▃”不应该被忽视。这个粗短黑杠“▃”除了用作句读之外,会不会同时用作重文号呢?据我们考察,上博所藏《缁衣》中的粗段黑杠“▃”有三种功能:一是作句读,这种情况很多,不烦举;二是作合文号,如见于简3、16、17、21、22的“君子”合文右下方的“▃”;三是作重文号,比如9号简读为“赫赫”的“虩▃”,10号简读为“仇仇”的从“各”从“戈”之字右下方的“▃”,16号简读作“则民言不蠹(原字从“今”从“石”,其释读详下文)行,行不蠹言”中的“行▃”,17号简读作“穆穆文王”的“穆▃”,而“民”字古音在明母真部,“亡”字在明母阳部,声母相同,韵母都属于阳声韵,似乎可以相通,《周礼·地官·遂人》:“以疆予任甿。”《诗·周颂·载芟》郑笺引从“亡”得声的“甿”作“民”就是例子。如果把“君以亡▃”中的粗短黑杠“▃”看作重文号,则“君以亡▃”可以读作“君以亡(民)亡”,〔33〕然则此处的粗短黑杠“▃”同时兼有重文号和句读的作用,不必一定是抄漏了个“民”字。

六、从“今”从“石”的字

《缁衣》16号简有句与今本《缁衣》“则民言不危行,行不危言”相当的话,对应于“危”的字写作从“今”从“石”,整理者未作解释。李零先生释“危”,说“疑是‘危’字写錯,郭店本作‘危’”。〔34〕

郭店本所谓的“危”字写作从“阜”从“禾”从“心”,我们曾经在有关文章指出,所从的“禾”是声旁,应该读作“过”或“祸”,而不能释作“危”。35〕此字从“今”从“石”,与今本的“危”和郭店本的“过”或“祸”大概只有意义上的联系而没有字形和字音方面的联系。

关于此字结构性质,大概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从“石”“今”声。然则此字或许可以读为“淫”。古书中“廞”和“淫”相通的例子很多,36〕“廞”字从“钦”声,而“钦”以从“今”得声的“金”为声旁。“淫”有过义,《书·大禹谟》:“罔遊于逸,罔淫于乐。”孔传:“淫,过也。”第二种可能是从“今”“石”声。由于“蠹”字的声旁“橐”从“石”声,37〕故此字可以读作“蠹”,表示损害、危害、败坏。《战国策·秦策一》:“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高诱注:“蠹,害也。”另外,研习古文字者都知道,“度”字本从“石”声,所以此字也可读为“度”。“度”有“过”义,如《素问·上古天真论篇》:“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38〕

七、被释为“则”或“展”的字

《缁衣》18号简引用了相当于今本《小雅·车攻》“允矣君子,展也大成”的诗句,但文字略有差异。其中“矣”字作“也”,“展”字上部作“日”字形和“亦”字形,下部为“土”,整理者隶定作从“炅”从“土”,读为“则”。郭店简《缁衣》也引用了同样的诗句,与此字相当的字整理者分析为从“厂”从“土”从“则”省,读为“则”,裘锡圭先生认为该字应释“廛”,与“展”音近可通;〔39〕李零先生也释作“展”,说此字从“石”从“贝”从“土”,懷疑是“廛”字的誤写,而上博所藏《缁衣》此字的写法与郭店本相似,上从“贝”下从“土”。〔40〕可见,整理者将与“展”字相当的这个字释为“则”,依据的是郭店简整理者的意见,这是靠不住的。

我们认为李先生对此字的分析有得有失。实际上,郭店简此字应该分析为从“石”省、从“鼎”、从“土”,其中“鼎”为声。所从“石”省写作“厂”下一横,这在战国文字中很常见。所从“鼎”旁原文写作从“目”从“火”,与郭店简“则”字所从的“鼎”旁,以及许多省去了“刀”旁而用作“则”的“鼎”相同或相近;41〕“则”字所从的“鼎”后来变作“贝”,这大概是李先生误认为从“贝”的原因。上博所藏《缁衣》此字上部为“鼎”的变形,也是声旁。古音“鼎”在端母耕部,“展”在端母元部,它们声母相同,而韵母所属的“耕”、“元”二部关系密切,通用的例子非常多,42〕所以郭店简和上博所藏《缁衣》此字并可读“展”。

八、《性情论》的文字风格与长台关竹书颇为相似

被称为《性情论》的竹简保存情况不是很好,幸有郭店简《性自命出》相对照,所以还可以通读无碍。在对读中,我们很容易发现,其文字结体和书写风格差别相当大。43〕同时,我们又很惊讶,其文字书写竟然和长台关竹书那么相似。比如“之”字,战国时候一般写作“止”,左边的竖画向右倾斜,并且往往与右边的竖画平行;而长台关竹书和《性情论》的“之”,左边的竖画是向左倾斜,前者见于简5、6、7、9、19、30、38、40、52、63、91等,〔44〕后者见于简4、6、7-11、17-19、24、29-33、35-39等(只有1、2号简的写法有所不同)。其他如“也”、“而”、“天”、“於”、“者”、“箸”等等,都完全相同或极其相似。当然,也有些字小有区别,但其相似性往往还是可以比较出来,比如见于长台关竹书6、15、25、33等简,过去被误释为“久”的“民”字,〔45〕与见于《性情论》23号简的“民”字相比较,尽管后者中部两横不相连接,而且中间竖画的下部有短横饰笔,但它们中部两横的左边都不相连,中间的竖画都斜拉得很长,并且有较大弧度,这都与其他材料上的“民”字写法颇有不同。

由其书写的相似,我们不免怀疑,两者的书手总该有某种联系,是师徒关系?同窗关系?甚或是同一个人?一般认为,长台关竹书是战国中期偏前或更早时候的,而上博所藏竹书的年代在战国晚期,如果确实的话,那么他们有师承关系的可能。但是,正如李零先生指出,“墓葬年代只能确定简书的时代下限,而无法坐实成书年代和抄写年代”,46〕而且长台关楚墓的年代问题比较复杂,发掘者曾“初步估计是属于战国后期”,47〕此后有春秋、战国中晚期、战国中期、战国早期、战国早期偏后或战国中期偏前等说法,48〕迄无定论,因此长台关竹书和《性情论》的书手也可能有同窗关系。由于它们中一些字还是小有区别,两者的书手为同一个人的可能性恐怕很小。

最近李零先生在一篇文章中也说,《性情论》的“文字书写比较稀疏,款式和风格类似五十年代出土的长台关楚简”。49〕但是长台关楚简分竹书和遣策两组,它们的文字风格并不相同;而与《性情论》“类似”的实际上只是竹书部分。

注释

〔1〕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1年11月。下文引此书材料及整理者意见一般不再另注。

〔2〕冯胜君:《读上博简〈孔子诗论〉札记》,简帛研究网站,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fengshengjun01.htm。

〔3〕何琳仪:《沪简诗论选释》,简帛研究网站,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zhoufengwu01.htm。

〔4〕周凤五:《〈孔子诗论〉新释文及注解》,简帛研究网站,   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zhoufengwu01.htm。

〔5〕俞志慧:《〈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校笺(上)》,简帛研究网站, 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yuzhihui01-1.htm。

〔6〕张光裕、袁国华编:《郭店楚简研究·文字编》406页,台北:艺文印书馆,1999年。

〔7〕参看饶宗颐、曾宪通:《楚帛书》图版一九第四栏,香港:中华书局,1985年;饶宗颐、曾宪通:《楚地出土三种研究》图版七四第四栏,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曾宪通:《长沙楚帛书文字编》62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

〔8〕参看孙海波:《甲骨文编》4-5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容庚编著、张振林、马国权摹补:《金文编》第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9〕参看张守中:《睡虎地秦简文字编》第1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

〔10〕       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314页,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

〔11〕       参看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6册35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年。                 

〔12〕       李零:《上博楚简校读记(之一) ——〈子羔〉篇“孔子诗论”部分》,简帛研究网站,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liling01-2.htm。

〔13〕       李学勤:《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诗论〉分章释文》,《国际简帛研究通讯》第二卷第二期,2002年1月。廖名春:《上博〈诗论〉简的形制和编连》、《上博〈诗论〉简的作者和作年》,简帛研究网站,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liaomincun01.htm、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liaomincun02.htm。

〔14〕       同注〔5〕。

〔15〕       同注〔3〕。

〔16〕       包山楚简里“秀”字很多,均与此字所从差别很大,参滕壬生《楚系简帛文字编》591-592页,武汉:湖北出版社,1995年;张守中《包山楚简文字编》118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

〔17〕       杨泽生:《关于郭店楚简〈缁衣〉篇的两处异文》,《孔子研究》2002年第1期36-39页。

〔18〕       参荆州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17、40页图版,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

〔19〕       参罗福颐:《古玺文编》177页“穗”字所从,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20〕       参看李家浩:《从战国“忠信”印谈古文字中的异读现象》,《北京大学学报(社会版)》1987年第2期9-19页。

〔21〕       参曾运乾著、周秉钧整理:《毛诗说》122页,长沙:岳麓书社,1990年。

〔22〕       同注〔12〕。

〔23〕       该语气词“矣”的作用是在复句中前一分句之后,表示分句之间的停顿,参向熹《诗经词典》566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

〔24〕       同注〔3〕。

〔25〕       周凤五:《〈孔子诗论〉新释文及注解 》,简帛研究网站,   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zhoufengwu01.htm。

〔26〕       同注〔10〕196页。

〔27〕       参白于蓝:《郭店楚简拾遗》,《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年第3期89页。

〔28〕       李零:《上博楚简校读记(之二):〈缁衣〉》,简帛研究网站,  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liling02.htm。

〔29〕       参孙海波:《甲骨文编》29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楚系简帛文字编》78页。

〔30〕       冯胜君:《读上博简〈缁衣〉札記一则》,简帛研究网站, 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fengshengjun02.htm。

〔31〕       杨泽生:《〈语丛四〉疏证》,张光裕主编《郭店楚简研究·疏证编》,未刊。

〔32〕       同注〔30〕。

〔33〕       俞樾指出,古书中有“上下文同字异义例”,如《论语·公冶长》:“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前面的“有”字读如本字“有”,后面的“有”字读作“又”,参《古书疑义举例五种》“第3页,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其例与“亡▃”读“亡(民)亡” 相似。

〔34〕       同注〔28〕。

〔35〕       同注〔17〕

〔36〕       同注〔10〕232页。

〔37〕       许慎:《说文解字》128页下、284页上,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

〔38〕       参刘世昌等编著:《中医经典字典》41页,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

〔39〕       同注〔18〕135页注释〔九一〕。

〔40〕       同注〔28〕。

〔41〕       同注〔6〕。

〔42〕       参看裘锡圭、李家浩:《曾侯乙墓竹简释文与考释》,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上册517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

〔43〕       参看注〔1〕281-301页“上博简《性情论》与郭店简字形对照表”。

〔44〕       参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阳楚墓》图版一一三至一一八,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

〔45〕       杨泽生:《释长台关竹书的“民”字》,()《大陆杂志》,2001年。

〔46〕       余瑾:《上博藏简(一)讨论会综述》,简帛研究网站,http://www.bamboosilk.org/Xyxw/2002/yujin01.htm

〔47〕       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第一队:《我国考古史上的空前发现——信阳长台关发掘一座战国大墓》,《文物资料》1957年第9期21页。

〔48〕       参李运富:《楚国简帛文字构形研究》第8页,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

〔49〕       李零:《上博楚简校读记(之三):〈性情〉》,简帛研究网站,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liling0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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