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批判学派”的由来和研究
摘 要:本文介绍和评论了莱伊、列宁以及作者本人对作为一个整体的“批判学派”——20世纪革命和革命的先驱,其代表人物是马赫、彭加勒、迪昂、奥斯特瓦尔德、皮尔逊——的研究概况和主要见解,以期引起学术同行的关注和深入探究。
关键词:莱伊 列宁 批判学派 学术研究
Abstract:This paper presents and discusses researches and views on the critical school of thought as a whole by Abel Rey, V. I. Lenin, and Li Xingmin The representative figures of the school of thought are E. Mach, H. Poincaré, P. Duhem, W. Ostwald, K. Pearson.They are pioneers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 and philosophical revolution in 20th century.
Key Words: A. Rey, V. I. Lenin, The critical school of thought, Academic research
批判学派是活跃于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科学学派以及哲学学派。已经表明,该学派是科学革命(物革命)[1]和哲学革命(维也纳学派和逻辑经验论)[2]的先驱,在科学史、哲学史乃至思想史上占有不可磨灭的地位。
批判学派的代表人物是马赫、彭加勒、迪昂、奥斯特瓦尔德、皮尔逊[3],他们既是伟大的科学家,也是伟大的哲学家,即是名副其实的哲人科学家。他们的哲学思想虽然肇始于对世纪之交的科学危机的反应,但是,由于他们深厚的哲学素养以及对科学的历史、现状和未来趋势的机敏反思和洞见,他们在哲学上也颇有建树。要知道,他们是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的伟大哲学传统的继承者,是“前现代”科学哲学的创造者和集大成者,是逻辑经验论及其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的嚆矢和滥觞,也是后现代科学哲学的引线和酵素。尤其使我们感兴趣的是,皮尔逊、马赫、彭加勒在20世纪初对科学界和科学哲学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不了解或不研究批判学派,就很难深刻洞察现代科学哲学的“来龙”和后现代科学哲学的“去脉” ,当然也无从理解现代中国的科学思潮。[4]
在本文中,我想考察一下“批判学派”这一称谓的由来,以及对作为一个整体的批判学派的研究概况,以期引起学术界对这个具有理论意义的问题的关注和探究,把研究进一步引向深入。
(一)
据我所知,最早使用“批判学派”一词指称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物理学一个学派的,大概是法国哲学家莱伊(Abel Rey,1873-1940)。他在1907年于巴黎出版的《当代物理学家的物理学理论》[5]中,诚实地引用了当时的非常丰富的(不仅有法国的,而且有英国的和德国的),论述了他所处时代的科学思潮,尤其是物理学的思想流派或学派。他说,在19世纪前60年,物理学家们在一切根本问题上是彼此一致的。“他们相信对界的纯粹力学的解释;他们认为物理学只是比较复杂的力学,即分子力学。他们只是在把物理学归结为力学的方法问题上,在机械论的细节问题上有分歧。”“现在,物理化学的科学展示给我们的景况看来是完全相反的。严重的分歧代替了从前的一致,而且这种分歧不是在细节上,而是在基本的、主导的思想上。如果说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特殊倾向是言过其实,那么毕竟必须确认,像一样,科学特别是物理学也有很多学派,它们的结论常常是分歧的,有时简直是彼此敌对的。”
莱伊进一步分析了这些学派的基本立场和主要观点:“直到19世纪中叶,传统物理学认为,只要使物理学延续下去就足以达到物质的形而上学。这种物理学使自己的理论具有了本体论的意义。这些理论完全是机械论的。传统机械论就这样超越经验结果,超出经验的范围,提供了对物质实在的认识。”但是,“19世纪下半叶对传统机械论所作的批判破坏了机械论的这个本体论实在性的前提。在这种批判的基础上,确立了对物理学的一种哲学的看法,这种看法在19世纪末几乎成为哲学上的传统看法。依据这种看法,科学不过是符号的公式,是作记号的方法。”
基于上述历史考察和哲学分析,莱伊根据物理学家的科学取向和认识论倾向把他们分为三个学派:唯能论或概念论学派;绝大多数物理学家现在继续支持的机械论或新机械论学派;介于这两种学派之间的批判学派。马赫和迪昂属于第一个学派;昂利•彭加勒属于第三个学派;旧物理学家基尔霍夫、亥姆霍兹、汤姆逊(开尔文勋爵)、麦克斯韦以及现代物理学家拉摩、洛伦兹等人属于第二个学派。
要知道,在当时,一些研究论或电子动力学的物理学家看到,无法把电磁现象还原为力学运动,机械论或力学自然观(机械自然观)行不通,于是便改弦更张,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不再把一切物理现象还原为力学,转而把它们还原为电磁学——电磁自然观于是应运而生。莱伊把这些持电磁自然观的人也归入机械论学派,称其为新机械论者:“那些继洛伦兹和拉摩之后制定物质的电的理论,宣称质量是运动的函数而否认质量守恒的人,都是纯粹的机械论者,是机械论最新成就的代表。所有这些人都是机械论者,因为他们都以实在的运动为出发点。”他进而罗列了把电子物理学家列入机械论的理论的四个理由:(1)它使用图像的、物质的元素来表示物理性质及其;它是用知觉的术语表达的。(2)虽然它没有把物理现象看作力学现象的特殊情况,但是却把力学现象看作物理现象的特殊情况。因此,力学的规律依然和物理学的规律有着直接的联系;力学的概念依然是和物理化学的概念同属一类的概念。(3)运动,空间中的位移,依然是物理学理论的惟一的图像元素。(4)最后,对于物理学、对于物理学的方法、对于物理学的理论以及它们和经验的关系的看法,仍然和机械论的看法,和文艺复兴时代以来的物理学的理论是绝对同一的。莱伊的这些见解是有一定道理的,其根本原因在于,电子物理学家最终还是把电子论建立在电磁现象的传播媒质即以太的力学性质和力学运动的基础上。
在次年于巴黎出版的《现代哲学》[6]中,莱伊也涉及到这个问题。他说:“有一部分物理学家否认物理学仅仅是古典力学的简单继续。他们希望摆脱传统的枷锁,他们像一切真正的革命者那样,认为这种传统是过于狭隘和过于专横了。因此,他们对力学的基本原理作了琐碎的批判以及修正。由于这些努力,就出现了对物理学的新的看法,也许,这种新的看法并不像他们有时候所说的那样,是和旧的看法对立的,但无论如何,它使旧的看法起了深刻的变化。总而言之,当物理学发觉古典力学是它的一个薄弱基础时,它就不再像所一直认为的那样,把物理现象看成正是构成古典力学研究对象的各种运动方式。”于是,马赫、奥斯特瓦尔德、迪昂等人把“力学模型”作为“神话”加以摈弃,从而抛掉了“原子论的拐杖和以太的涡旋”(原译文为“旋风”)。莱伊指出,这一思想进路“是和机械论物理学或图像物理学相对立的概念物理学”。他同时也看到,大多数现代哲学的拥护者完全是面向那些赞成唯能论物理学而坚决反对机械论物理学的科学家的。但是整个说来,绝对拥护唯能论物理学的人在物理学家中间占极少数。
莱伊进而论述了两个学派的基本观点、争论的意义和未来的前途。他表明,唯能论物理学家断言,唯能论对物质现象作了完满的、必要的和充分的解释,也就是说,它向我们提供了物质现象所依赖的一切关系的总和。有一些唯能论物理学家为了给自己的观点增添更多的客观性,甚至把能推崇为某种实体,似乎这种实体就是真正的物质实体、我们一切感觉的真实的能动的原因、我们必须赖以建立自然观念的形象。与之相对照,机械论学派则使力学、物理学和化学形成一个广博的理论体系,正如运动是物理化学现象的最根本的实质一样,力学是这个体系的牢固基础。现在,机械论观点事实上力求采用所谓的电子学说的形式,把电子视为任何物理实在的最基本的要素。在莱伊看来,唯能论者和机械论者之间的争论,特别是由唯能论者引起的争论往往是非常激烈的,实质上这种争论是促进物理化学科学的因素,而且是必要的因素。不过,他把机械论理论的继续发展看作物理学的未来,认为唯能论的理论大概也会像古代的机械论一样,溶解于从容许作假设的角度来看是更加灵活和更加严格的动力学中。
由此可见,莱伊对世纪之交的科学状况还是有比较清醒的洞察的。尤其是,他明确地把当时的物理学家分为三个学派或两个学派。不过,他虽然提出“批判学派”这个称谓,但对其并未加以界定和详论。他注重的是唯能论或概念论学派与机械论或新机械论学派二者之间的对立和争论,并认为前者扮演着革新者的角色(这一点讲对了),但似乎又觉得物理学仍然可以沿着后者的思想路线继续发展(这一点恐怕估计错了)。当然,他把马赫划入唯能论者之列,把彭加勒与马赫和迪昂割裂开来而归入第三个学派,也是不妥当的。我们后面还要涉及这一点。
(二)
出于俄国国内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和俄国社会民主党党内斗争的需要,作为家和革命家的列宁在上世纪初对物理学危机和革命、对以马赫为代表的学派——列宁给其冠以“马赫主义”的称号——发生了兴趣。他在写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7]时,读了莱伊的《当代物理学家的物理学理论》(作为对这位作者的观点的批判的直接继续,他后来又读了该作者的《现代哲学》并加了批注)。列宁不赞成莱伊的三分法,他认为只有“两条基本路线”,“因为第三条路线不是独立的路线,而是中间的路线”(第209页)。他指出:“莱伊把唯能论和马赫主义混为一谈当然是不完全正确的,同样,硬说新机械论学派尽管同概念论者有着十分深刻的分歧,也会得出对物理学的现象论的看法,这也是不完全正确的。莱伊的‘新’术语没有把问题弄清楚,反而把问题弄模糊了。”(第270页)列宁用“旧物理学”和“物理学中的新思潮”、(第269页)、“旧观点”和“‘新’学派”(第270页)指称两条基本路线或两个学派,他更为经常地用“‘物理学’唯心主义”(第316页)、“马赫主义”即“马赫-彭加勒-皮尔逊学派”(第320页)称呼后者。
列宁在剖析现代物理学的两个派别和英国唯灵论、现代物理学的两个派别和德国唯心主义、现代物理学的两个派别和法国信仰主义、“物理学”唯心主义的实质和意义时,着重揭示了两个学派的哲学倾向:“现代物理学的两个基本派别(莱伊称之为“概念论”和“新机械论”),可以归结为唯心主义认识论和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差别。”(第306页)他接着论述:“就拿这个学派的物理学家德国人马赫、法国人昂利•彭加勒、比利时人[8]P.迪昂、英国人K.皮尔逊来说吧。正如他们每一个人都十分正确地承认的,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点,他们有同一基础和同一倾向,但是他们的共同点不包括整个经验批判主义学说,特别是不包括马赫关于‘世界要素’的学说。后三个物理学家甚至都不知道这两种学说。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哲学唯心主义。他们都毫无例外地、比较自觉地、比较坚决地倾向于它。”(第317页)列宁进而指明了这种哲学倾向的内涵:“我们所考察的新物理学的这个学派的基本思想,是否认我们通过感觉感知的并为我们的理论所反映的客观实在,或者是怀疑这种实在的存在。在这里,这个学派离开了被公认为在物理学家中间占统治地位的唯物主义(它被不确切地称为实在论、新机械论、物质运动论;物理学家本人一点也没有自觉地去发展它),是作为‘物理学’唯心主义的学派而离开唯物主义的。”(第318页)
综上所述可知,列宁虽然了解莱伊关于“批判学派”的用语,但是并没有借用它来指称以马赫、彭加勒为代表的学派。他把该学派的代表人物马赫、彭加勒、迪昂、奥斯特瓦尔德、皮尔逊的哲学思想统统归之为唯心主义即“精致的信仰主义”(第320页),并给该学派正式取名为“‘物理学’唯心主义学派”。
(三)
我是在1980-1981年间作硕士[9]时开始关注和研究批判学派及其代表人物的。当时,我就明确地用“力学学派”或“机械学派”(the mechanical school of thought)和“批判学派”(the critical school of thought)称呼世纪之交物理学危机与革命中的两个学派,并把马赫、彭加勒等五人作为批判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其后20余年,我一直把批判学派作为我的研究课题之一:既对其代表人物进行个案研究,又把其作为一个整体加以研究。据我所知,截止目前,在国外学术界,对前一方面的研究的成果和水准不一(对马赫和彭加勒的研究时间较早、成果很多;对迪昂的真正研究从1980年代起渐趋活跃;对奥斯特瓦尔德的研究至今依然较少;对皮尔逊几乎没有像样的研究),对后一方面的研究似乎还没有人涉及过——恕我孤陋寡闻。因此,在这里,我仅想略述一下自己对作为一个整体的批判学派的研究概况;至于个案研究,有我的百余篇论文和七部著作在,此处不拟赘述。
1981年,我发表了我的处女作〈世纪之交物理学革命中的两个学派〉(文献[1]),这也是我对作为一个整体的批判学派的研究的第一篇论文。该文材料翔实,观点新颖,深得编者的青睐,遂加有编者按:“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那一场物理学革命,无论在科学史上或者哲学史上,都是一件重大的历史事件。对于这一事件,历来各个哲学学派都有自己的分析,同时也理所当然地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关注。本文运用了比较丰富的原始资料,分析了这场革命中的两个学派,即所谓机械学派(或力学学派)和批判学派的历史作用、哲学根源以及它们的历史归宿。特别对于批判学派,作者提出了一些不同于传统观点的估价和看法。为了繁荣学术,深入探讨这一场科学革命的哲学意义,丰富我们自然辩证法的教学和研究工作,本刊特予发表,提供讨论。”我在该文中的主要观点是:依据物理学家对经典力学的不同态度,把他们分为力学学派(视力学为整个物理学的基础,力图把一切物理现象还原为力学)和批判学派(在肯定经典力学的固有价值的前提下,对其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以及力学自然观或机械论持批判态度);批判学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扮演了革新者的角色,而力学学派则是保守派或守旧派;二者所起的不同历史作用的哲学根源在于,力学学派坚持的机械唯物主义认识论路线在当时已变为妨碍物理学发展的阻力,而批判学派在科学中却真正贯彻了科学经验论,他们的概念嬗变原则、知识相对性原理、约定论都富有积极意义;但是,两个学派都未能担当起物理学革命的重任,该重任只能历史地落到那些吸取了两个学派长处的科学家的肩上(如普朗克和爱因斯坦)。这篇论文在当时的历史与境下影响很大,尽管从今日的视角来看,它在哲学分析上还欠功力,且带有不可避免的时代教条的痕迹。
紧随其后撰写和出版的《激动人心的年代》[10]是一部发行量极大、影响甚广的小书。该书全面地展示了世纪之交的物理学危机与革命,批判学派的历史作用和科学哲学思想在其中得以较为充分体现。在此基础上,1980年代初在我的建议和参与下,“力学学派和批判学派”、“物理学危机和革命”两个词条正式进入多年后才出版的百科全书[11]。
在1988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我探讨了马赫和彭加勒哲学思想的异同[12]。我讨论了马赫和彭加勒的有关哲学见解同中有异、主导哲学思想大相径庭,最后提出了“彭加勒是马赫主义者吗?”的问题。我对所提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们二人的共同点并不在于所谓的唯心主义或精致的信仰主义,而在于他们同属批判学派,对经典力学和力学自然观持批判立场。
由于批判学派的代表人物都是哲人科学家或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我在1990年发表的关于哲人科学家的论文[13]实际上也是对批判学派的共同特征的概括——它确实是我在对批判学派代表人物以及爱因斯坦等哲人科学家的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形成的。在该文中,我对哲人科学家(philosopher-scientist)下了这样一个定义:“他们既是具有开创性科学贡献的第一流的科学家,同时也是对人类思想和文化具有深刻影响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换言之,他们既是科学泰斗,又是哲学巨匠,即集伟大的科学家和敏锐的哲学家于一身,而主要则以科学家的角色(主角)出现于社会舞台,哲学家的角色则是辅助的、附带的、从属的(配角)。”哲人科学家的特点是:从小就对科学和哲学怀有浓厚的兴趣,一生喜欢沉思一些带有根本性的科学和哲学问题;不过分地拘泥于一种认识论体系,善于在对立的两极保持必要的张力;面临的现实问题迫使他们提出问题和寻求答案,而不是不切实际地提出问题和背着沉重的哲学偏见寻求答案;不自诩为哲学家,不企图构造庞大的哲学体系,但他们对问题的理解却迸发出闪光的思想火花,可以当之无愧地列入人类的思想宝库;科学的人文主义者。哲人科学家的作用是:人类思想史上路标的设置者;沟通科学和哲学的桥梁;科学家和哲学家联盟的纽带;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的承载者和缔造者。
1991年伊始发表的论文[14]是一篇关于批判学派的综合性研究论文。我在该文中论述了三个问题:(1)批判学派的根本特征。批判学派否认物理学可以划归为经典力学,对经典力学和力学自然观旗帜鲜明地进行了批判(并且对物理学革命也作出了诸多建设性的贡献)。这是批判学派的根本特征,也是它的标识和判据。(2)批判学派主要代表人物的共性是:对物理学发展形势有比较清醒的看法,并致力于科学的统一;坚不可摧的怀疑态度,历史批判的研究方法与写作风格;普遍赞同思维原理;充分肯定科学美在科学中的巨大作用;第一流的科学家,名副其实的思想家和众多领域的“漫游者”。(3)批判学派主要代表人物在科学思想和自然观、科学观、基本的哲学立场、社会政治观点方面也存在诸多差异。这篇论文的观点在《马赫》一书中的第九章“马赫与批判学派”得到拓展和深化,其中新涉及到马赫与其他四位代表人物的关系以及他们对形而上学的不同态度。
1995年9月28-30日,我赴香港科技大学参加“逻辑与当代语言”研讨会,为会议提交了关于科学中的语言翻译的[16]。该文论述了批判学派的先声和库恩的“回应”。我在最后的评论中表明:1)马赫对语言在科学中的价值的重视,彭加勒关于科学是未加工事实的译文以及翻译的可能性在于真关系的不变性的思想,迪昂关于科学的结构和科学基本操作中的语言翻译的论述,都对20世纪的语言哲学有所影响。尤其是迪昂的理论整体论观点,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爱因斯坦、纽拉特、卡尔纳普、蒯因等人的意义整体论思想。2)彭加勒和迪昂关于科学中的语言翻译的论述基本上停留在同一理论的范围之内,尽管迪昂也涉及到同时代的不同理论和不同时期的理论。库恩的着眼点则在于后者,尤其是历史上相继的理论的翻译问题。他从语言翻译的观点把不可通约性论题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3)彭加勒没有提及或没有意识到科学中语言翻译和诠释的区别。迪昂已明确涉及到这个问题,并就同一理论中的诠释和不同理论之间的诠释作了剖析。库恩的贡献在于,他对翻译和诠释作了明确的区分,并探讨了二者的特征。4)迪昂已提出测量方法是使翻译变为可能的词典的命题,这实际上已意识到测量或词典是联系主体(科学家)和客体(客观实在)的中介。库恩对“词典”的论述颇有见地:无论是它的形成、结构、变化,还是它一面向着世界,一面向着心智,都给人以启示。
2001年,我把研究范围扩大到其他四位代表人物,从而论证了批判学派是进化认识论的先驱[17]。彭加勒的进化认识论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的几何学和时空理论上。在这里,他既不满意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也反对传统的经验论观点。他用先于个人经验的“祖传的经验”诠释人的几何学和时空概念的起源,认为这是人类在漫长的生存斗争中,在对外部环境的不断适应的过程中,通过自然选择逐渐形成的。在科学观和客观性概念上,也渗透着他的进化认识论思想。在彭加勒看来,科学定律只不过是近似的、概然的、暂时的而已,科学理论是暂定的和易崩溃的。他虽然认为科学中有危机和革命,但总的看来还是以进化的形式进步。他把客观性理解为主体间性,也隐约地透露出人的心智结构与自然的结构同构的思想。迪昂的进化认识论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的科学观上:科学发展是渐进的进化,物定律是暂定的和相对的,完备的理论是自然进化的理论即自然地趋近自然分类的理论。奥斯特瓦尔德的进化认识论思想表现如下:科学推理的普遍形式即因果律只不过是人类在适应外界环境的长期进化过程中的经验的积淀,就个人而言它无疑先于他的经验,但就起种族而言则是后验的;科学是自然的事物,是人为人的目的而创造的,具有不可消灭的不完美的质;形式科学表面看来似乎是心智的天生的质或先验判断,但它们实际上像物理科学和生物科学一样,也是实验的和经验的;知识或科学兼有主观特征和客观特征。皮尔逊认为,意识、理性等等都是生命进化的结果;宇宙的同一在于思维肉体工具的同一,心与物是同构的;思维关系和事实关系一致,物理过程和理性过程等价,物理宇宙和心理宇宙终极要素相似;思维、科学定律和时空概念的起源都与生存斗争有关。
早在1986年,我就注意到批判学派代表人物哲学思想的张力特征[18]。在两年后出版的小册子中[19],我径直把彭加勒作为案例,揭示了他的哲学思想的两极张力特征。在《马赫》和《皮尔逊》中,我在论及二人的哲学思想时,也指出了其张力特征。尤其是在《迪昂》中,我专用一章论述迪昂的“班驳陆离的张力哲学”。迪昂的多元张力哲学的灵感之源是亚里士多德、帕斯卡、托马斯•阿奎那,更重要的是,科学的多恻面形象也迫使他在构造概念世界时不能过分地拘泥于一种认识论体系或墨守于某一个思想流派。迪昂不仅与其前驱保持了思想张力,而且与批判学派的其他成员之间保持了思想张力。迪昂的张力哲学也表现在他善于在各种对立的“主义”和形形色色的对立的观点和思维方式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他甚至在科学、哲学和宗教之间也保持了必要的张力。
对批判学派甚或哲人科学家的哲学思想的多元张力特征的详尽研究,则是我刚刚发表的长篇论文[20]。马赫的主导哲学思想是感觉经验论或要素一元论,它虽然在某些方面显得彻底和激进,但是并不狭隘和极端,其内和其外都充满了鲜活的张力。首先,它包容了经验论的多个变种的成分,诸如实证论、现象论、操作论、工具论、描述论、呈现论(presentationalism或presentationism)、实用主义。这些成分不仅相互交融和制约,而且马赫对每一成分或多或少有独特的理解和必要的限定。更重要的是,马赫哲学思想中包含着诸多非经验论的乃至反经验论的成分,尤其是其中的理性论、约定论、反归纳主义更引人注目。彭加勒的哲学创造和主导哲学思想是约定论,它内容丰瞻,其八大内涵中溶入了(关系)实在论、(科学)理性论、(温和)经验论的要素。他通过限定约定的辖域,排除极端理性论(先验论)和狭隘经验论(感觉论和实证论),在各哲学要素之间保持了张力平衡。迪昂的哲学创造和思想特色是理论整体论,其八大内涵本身就包含诸多哲学体系的合理因素,是一个多元张力综合体。它的哲学思想可用本体论背景上的秩序实在论、方法论文脉内的科学工具论和认识论透视下的理论整体论来涵盖,这三种类型的异质哲学之前的定语指出其大致范围,加上对它们的种种诠释和限制,从而保证它们会聚于迪昂的思想,虽有张力但不致发出剧烈的冲突。皮尔逊的哲学是以怀疑和批判为先导和特征的,以观念论(唯心主义)自我标榜的,带有明显的现象论、工具论和实证论色彩的,属于经验论范畴的感觉论的认识论,即观念论的感觉经验论,这种哲学本身就蕴涵着某些张力。此外,他在对一些具体的问题的看法上也是有张力特征的。奥斯特瓦尔德的哲学是能量论(唯能论)或能量一元论。该哲学认为能量比物质更根本,是宇宙的真正基元,因此也可称其为能量实在论,从而在物质论和观念论之间保持了张力。除此而外,他的思想方法和科学方法也具有某些张力特征。批判学派之所以在哲学上采取多元张力的立场,其原由在于:他们深知自然、人、人的活动和文化都具有两极张力或多极张力的特征;他们对哲学遗产以及科学和哲学的本性有清醒的认识;问题的驱使;外部条件的约束。通过比较批判学派的各个代表人物的哲学思想不难看出,该学派在哲学上并非铁板一块,其成员的主导哲学思想有很多差异,他们的同点也不是什么观念论;以科学立场和态度作为划分批判学派和力学学派(机械学派)的标准,才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在这里,我想顺便说一下,莱伊把马赫等人称为“唯能论或概念论学派”是有问题的。“概念论学派”的称谓并不确切,“唯能论学派”的称谓与历史事实不符。其理由在于,在我所谓的批判学派中,只有奥斯特瓦尔德才是真正的“唯能论”者:奥斯特瓦尔德是能量学(energetics)和能量论或唯能论(energetism,energism)的创造者和集大成者;迪昂的科学生命的核心是能量学或广义热力学,他力图把一切物理现象都还原为热力学,但对作为哲学学说的能量论似无热情。马赫不赞成能量论,这一点连奥斯特瓦尔德也了如指掌。彭加勒既避免把他与能量学联系起来,也避免把他与机械论物理学联系起来,他不支持唯能论。皮尔逊对能量学和唯能论也未表现出什么兴趣。我在1988年初对此已很清楚[21]。
批判学派的哲学中也包含着许多后的思想要素(对主体性的张扬,对实在论、客观性和合理性的冲淡,对经验论原则的削弱,一些超越时代的科学主义睿智等等;以及诸多有名的命题,诸如不充分决定论,观察渗透理论,判决实验不可能,归纳法不切实际,科学发明是选择,直觉是发明之具,关系比实体更根本,科学中充满翻译和诠释等等),我在已发表的诸多论著中零散地有所涉及。我准备有机会就“批判学派的后现代意向”写篇论文,对此进行比较集中、比较深刻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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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醒民:“世纪之交物理学革命中的两个学派”,《自然辩证法通讯》(北京),第3卷(1981), 第6期,第30-38页。该论文的全部或部分浓缩后来进入拙作[10]和[11]之中。最近偶然发现,在一本多位人士合写的著作中,某某名牌大学某某教授的有关观点和文字与我的论文和文章中的观点和文字惊人的相同或相似,我只好惊叹“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奇迹”出现了!
[2]李醒民:“马赫:维也纳学派的先师和逻辑经验论的始祖”, 《自然辩证法通讯》(北京),第16卷(1994),第5期,第1-10页。或参见文献[3]的有关章节。
[3]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见我在台北三民书局出版的专著:《彭加勒》(1994)、《马赫》(1995)、《迪昂》(1996)、《皮尔逊》(1998),以及李醒民:《理性的沉思——论彭加勒的科学思想与哲学思想》,辽宁出版社(沈阳),1992年第1版;李醒民:《理性的光华——哲人科学家奥斯特瓦尔德》,福建教育出版社(福州),1994年 第1版,1996年第2次印刷;业强出版社(台北),1996年第1版;李醒民:《伟大心智的漫游——哲人科学家马赫》,福建教育出版社(福州),1995年第1版。
[4]可参见《皮尔逊》第七章。或者参见李醒民:“科玄论战中的皮尔逊”,《自然辩证法通讯》(北京),第21卷(1999年),第1期,第49-56页;李醒民:“皮尔逊思想在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北京),第15卷(1999年),第3期,第42-47页。
[5]A. Rey, La théorie de la physique chez les physieiens contemporains,Paris,1907.以下引文均转引自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人民出版社(北京),1998年第2版,第266-269、276-278页。
[6]A. Rey, La Philosophie Moderne, Paris, 1908.以下引文均引自列宁:《哲学笔记》,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北京),林利等译校,1990年第1版,第601-604、609-615页。
[7]列宁于1908年2-10月在日内瓦和伦敦撰写该书,1909年5月由莫斯科环节出版社出版。本文引用的是文献[5]的中文版本,以下引文只注页码。
[8]皮埃尔•迪昂(Pierre Duhen,1861-1916)不是比利时人,而是法国物理学家、科学史家、科学哲学家。他的译名应为“迪昂”,而非“杜恒”,这种误译和混乱不应再继续下去了!马赫也不是德国人,而是奥地利人。
[9]李醒民:“彭加勒与物理学危机”,《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博士硕士文库•哲学卷(中)》,浙江教育出版社(杭州),1998年第1版,第1247-1285页。
[10]李醒民:《激动人心的年代——世纪之交物理学革命的历史考察和哲学探讨》,四川人民出版社(成都),1983年第1版,1984年 第2版。该书在短短的数年内至少连印6次,发行量多达10余万册,在青年学生中影响深广。
[11]《自然辩证法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北京),1995年第1版,第338-339、566-568页。
[12]李醒民:“马赫、彭加勒哲学思想异同论”,《走向未来》(成都),第3卷(1988),第3期,第92-97页。
[13]李醒民:“论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求索》(长沙),1990年第5期(总第57期),第51-57页。《世界科学》(上海)以此文为基础,发表记者访谈录“哲人科学家研究问答——李醒民教授访谈录”,1993年第10期,第42-44页。
[14]李醒民:“论批判学派”,《社会科学战线》(长春),1991年第1期(总第53期),第99-107页。
[15]李醒民:《马赫》,第139-159页。或者,李醒民:“马赫:进化认识论和自然主义的先驱”,《自然辩证法通讯》(北京),第17卷(1995),第6期,第1-9页。
[16] 李醒民:“论科学中的语言翻译”,《大自然探索》(成都),第15卷(1996),第2 期,第100-106页。或者李醒民:“論科學中的語言翻譯”,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主編:《邏輯思想與語言哲學》,學生書局(臺北),1997年第1 版,第145-162頁。
[17]李醒民:“批判学派:进化认识论的先驱”,《哲学研究》(北京),2002年第5期,第52-57页。(该文在作者撰写论文“关于‘批判学派’的由来和研究”时尚未发表)
[18]李醒民:“善于在对立的两极保持必要的张力——种卓有成效的科学认识论和方法论准则”,《中国社会科学》(北京),1986年第4期(总第40期), 第143-156页。摘要The Preservation of the Essential Tension Between Opposing Extrems: A Highly Efletive Principle of the Epistemology and Methodology of Science 刊于第Ⅷ届国际逻辑学、方法论和科学哲学会议论文摘要集,莫斯科, 1987年。
[19] 李醒民:《两极张力论.不应当抱住昨天的理论不放》,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西安),1988年第1版,第14-44页。
[20] 李醒民:“论哲人科学家哲学思想的多元张力特征”,《学术界》(合肥),2002年1期,第171-184页。
[21] 李醒民:《理性的光华——哲人科学家奥斯特瓦尔德》,福建教育出版社(福州),1994年 第1版,第86-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