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中的怒吼:文化批判的历史与现状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佚名 时间:2010-09-05

    一、文化批判的萌生
  
  正如美国左翼学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所指出的,马克思主义常常被人宣布死亡,却一次又一次地有人让它起死回生[1]。19世纪的自由资本主义所造成的“悲惨世界”从道义上讲已经丧失了它存在的合理性,从而“自由人的联合体”无论从人道主义还是从社会的角度上讲都建构了一种解放的逻辑。这是一个消除了乌托邦色彩----所谓“空想社会主义”---的解放的可能性。在马克思的设想中,这种可能性的实现无法离开一个前提,即作为消除异化的物质基础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
  
  按黑格尔的异化,“绝对精神”的“复归自身”首先必须经过一个异化的黑暗时期,异化的惨烈同时构成它的辩证演绎的严厉前提。显然,如果认为原始社会相当于黑格尔异化规律中的自在同一阶段,那么存在国家和统治的阶级社会则相当于异化阶段,“自由人的联合体”便等于“绝对精神”的“复归自身”。从而,深得黑格尔辩证法精邃的马克思心目中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可以被认为相当于黑格尔异化规律中的异化阶段在自身发展中的登峰造极。这是一个在全面的分裂与最终的统一中的临界点,达不到这个临界点所谓的“统一”的努力无论如何悲怆,最终只能是一场悲剧。
  
  然而,历史的发展使“社会主义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马克思当初的设计。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并且取得成功的国家全是东方落后国家,与“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差之何止千里。而从1919年到1923年发生在德国、芬兰、匈牙利、奥地利等地的无产阶级革命,无论是是否打破过资产阶级的统治机器,都很快地便被扑灭。而已经取得成功的“社会主义国家”,却不可思议地沦为一种更加野蛮的极权主义。
  
  种种迹像表明,从理论对现实的规划而不是从它本身内含的精神向度所具有的现实意义的角度上讲,马克思主义这个伟大的人道主义思想体系似乎来得太早,社会历史开了个玩笑,绝不提供给它实现的机会。于是,对革命的理解便必须脱离原初的含义,那种“所指”已经碎裂,它的“能指”可以按它的内在精神加以重新演绎。从而,学的批判作为对资本主义的致命一击的可能虽然实际上已经在某种意义上不辜负它的使命,-----比如迫使资本家减少劳动时间、增加工人的福利-----,但是,作为“社会主义已经失败,但社会主义改造了资本主义”的一种呼应它仍然是在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秩序的框架内进行演绎的,它无法置资本主义于死地。而即使是在霍克海默、马尔库塞等超党派的非正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眼里,由于很难改变人们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同意”,它在朝向一个人道主义社会的进军中也已经寸步难行。
  
  马克思主义的种种危机和困境终于导致了它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20世纪的转型。无产阶级革命在西方发达国家的失败表明资本主义制度有着强大的“文化号召力”,它取得了民众的“欣然同意”。这也就表明,资本主义的意思形态机器的轰鸣淹没了一切反对的声音,使一种社会的一体化成为它存在的支持依据。按葛兰西的理解,西方发达国家的国家结构不同于东方专制国家,除了政治社会外,它还有一个发达的市民社会,而意识形态,或者说文化的控制正是市民社会的特征。于是“革命”便成了一种“总体性”的“革命”。资产阶级利用市民社会行使文化领导权,打破这种霸权首先成为“革命者”必须加以考虑的问题。于是文化批判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看来,具有了比政治经济学批判更为艰巨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二、文化批判的困境
  
  20世纪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以一种整体出击的方式出现。葛兰西之后,霍克海默、阿多尔诺、萨特、列菲伏尔、赖希、弗洛姆、伊格尔顿、杰姆逊、德里达、阿尔都塞、马尔库塞、梅洛—庞蒂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大大了他的思想,特别是以霍克海默为首的法兰克福学派,广泛借鉴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本主义思想,几乎将资本主义的五脏六腑掏个干净。无论是对文化的批判,还是对“独裁主义国家”的剖析;无论是对“单向度的人”的剖解,还是对“虐待—被虐待狂”的分析;无论是对领域的审视,还是对“日常生活“的洞悉,都使资本主义制度统治的秘密暴露无遗。这些思想家触摸到的绝不仅仅是社会政治、、思想文化领域的表层,他们还深入到了人的存在本体,看到了支持这一切的那个恐惧、焦虑,以及人的存在的确证只有借助于对社会属性的“反映”的“逃避自由”的幽灵。
  
  必须承认,如果说葛兰西、卢卡奇等第一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无论如何都与那个“无产阶级革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到第二、第三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手里,则已基本上没有什么政治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痕迹。这些学院思想家从事的批判行为更多的是一种理论活动,因此批判针对的并不仅仅是他们所生活的那个资本主义社会,它具有“普遍之维”。“马克思主义”在他们手中也主要是一种“批判理论”,它已褪去了作为一种“指导思想”曾经具有的那种特征。因此,这种批判远离现实的社会政治斗争,虽然激烈之极但并不能直接转化为现实的狂风暴雨。
  
  在许多资本主义辩护士看来,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文化批判已经失败了。他们唯一的辉煌是呼唤出了西方60年代的青年造反运动,特别是法国的“五月风暴”。然而,这个具有明显的“无政府主义特征”的“运动”仅仅昙花一现,并未伤及到资本主义制度的机体。资本主义跨过动荡不安的60年代,迎来了70、80年代的复兴,在90年代初迎来了“共产主义体系”的分崩离析。从此,“自由主义”开始了伟大的“十字军东征”,借助强大的军事、经济力量,摧枯拉朽,将无数趋炎附势者裹挟而去。到今天,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实力最强、批判最彻底的法兰克福学派作为一个学派严格来讲已经解体,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虽然还存在,但已经抽去了“批判理论”的灵魂。而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二代掌门人的哈贝马斯,则已从当初对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危机的论证转变到为它的存在的合法性寻找理论依据。吉登斯等人与资本主义统治机器勾勾搭搭,“第三条道路”中已经没有“马克思主义”的一席之地。老一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纷纷作古,他们的呐喊虽然还振聋发聩,但他们当初所批判的一切-----人的单向度化、文化工业的奴役性、异化的生活和消费对人的否定,等等-----却反而越发加剧。
  
  也许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们一开始便感受到了这种文化批判的困境。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霍克海默就任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所长时,就与阿多尔诺、马尔库塞、弗洛姆等人强调引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来补充马克思主义。这透露出一个信息:当“文明”的压抑灾难性地遮蔽了人的本真存在状态,并且使任何反抗冲动都不会被引入真正的基于人性基础上的否定性思维时,文化批判无疑是一种乌托邦的长征。非常明显,统治意识形态的指令已经渗入人的存在本体,灾难性地改变了人的本能结构而使大众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认同成为一种本能反应,那么,所谓的“本能革命”、“绝对的否定”、“大拒绝”都仅仅是在不可能性中期待一种奇迹。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充分表现在马尔库塞晚年的著作《审美之维》中,它仿佛是对几十年前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的声音的回应:“我们所疑惑的并非遍布大地如同地狱一般的现实图景,而是没有冲破这种现实的合适机会。在今天,如果还存在着我们可以把传递讯息的责任交给他的人。那么,我们决不馈赠给那些‘大众’,也不馈赠给个人(他已无力),而是馈赠给一个想像中的证人――只要他不与我同归于尽。” [2]

 三、文化批判的可能
  
  在蝇营狗苟的现实主义者和不怀好意的意识形态鼓吹者那里,文化批判的失败似乎是不证自明的,仅仅是现实便可以回答这一问题。然而,人们忘了,文化批判要改变的不是架构本身,而是渗透入这些架构的文化意识形态指令;它不是直接改变社会,而是改变人,改变人的精神向度、人格结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等,特别是,它期盼着人性的进化和回归。它不是物质转换,而是人的存在的变异,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急功近利的思维方式和功利主义的视角无法切入文化批判的内在逻辑,对此大可不必怀疑。
  
  因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们的文化批判的困境最终只能在他们心中激起焦虑,即对人的解放的渴望导致的迫切。这种文化批判是一股运行的地火,虽然大地上的罪恶仍在横行,但它终有一天会喷博而出,将一切罪恶烧成灰烬。它一旦存在便是一种力量的积累。它能被人们捕捉到,虽然表面上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但终会引起变异,最终改变驱动人这种“机器”运转的指令。无论是它存在的必要性,还是存在的迫切性,以及它的存在困境,都根源于这样的一个现实:人的存在的属性已基本上表现为一种社会属性,而这些东西恰恰是文化给予的;相应地统治已经通过文化意识形态的操纵来获得合法性和合理性的证明以及它的存在的保证。解放人从文化批判开始,它构成了批判的中心。
  
   文化批判建基于这样的一个逻辑:人是文化动物,正是靠文化他才得以成为人,也正因此他被文化所规定。我们看见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而是人的形形色色的文化属性。从这种意义上讲,是文化本身为人的解放,为文化批判提供了一个先验的价值依据。
  
  什么是文化(culture)?这个我们再也熟悉不过的词语解释起来却相当麻烦,每个人看待它都有自己的视角和层面,因而侧重点不一,导致它的“能指”非常之多。据考证,文化有160多种定义,每个定义都摸到了“文化”这头大象的某个部位。大百科辞典将它解释为:“文化,指人类在社会活动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狭义,则指社会的意识形态及其与之相适应的制度和组织机构……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同时,又给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以巨大影响和作用。” 而英国人类学家泰勒在他的《原始文化》(1871年)中指出:“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总体,包括知识、信仰、、道德、、风俗,以及人类在社会里所获得的一切能力和习惯。”
  
  文化(culture)从词源学的角度上讲来自拉丁文cultura,原指对土地的耕作和对植物的栽培,后引申为对人的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培养,表示人类开化走向文明的程度。人作为一种独特的生物,其未特定化和未专门化的生理构造使其无法仅仅凭借本能生存,而在进化过程中本能的丧失必须有另一种更灵活的应对世界的生存和的手段。这种手段便是文化创造。从本质上讲,文化的出现实属必然。首先,人的未特定化和未专门化的生理构造为人的意识的分裂提供了可能,当人的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产生后,人建立了与世界的主客体关系。这种主客体关系、这种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的分裂为人认识世界,进而改造世界提供了先在的精神向度。于是,人从界里分裂出来,他超越了纯粹动物生存的藩篱,他利用意识、思想从大自然里拿取材料创造出了一个人工世界,他们形成了社会,创造了一系列的社会关系。这两方面的活动便是一种文化(文明)活动,人就依靠这两方面的活动来保证他的存在。因此,文化构成了人的“第二天性”,或者说是人丧失本能之后的“第二本能”。它既是对人的躯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培养,同时也构成了人的存在的属性。我们看见的人都是一种文化的展示,抽干了文化属性我们将无法描述、界定一个人。没有文化属性的支撑他将无法思考、行动、生存,他的存在本身只能轰然倒地。
  
  然而从文化批判的角度上讲,文化非指广义的“文明”,它并非包罗万象。文明使一切“后天创造”而非天然的东西都纳入它的范畴,而文化则主要与“精神生活”而非“物质生产”有关,尽管这两个领域是相互渗透的。它有点接近于泰勒的定义,但强调的不仅仅是它的精神形态,还包括它的物质载体。或者说,赖以承载文化本身的物质载体本身已渗透了文化的指令,它们已经融为一体。
  
  任何一个社会的主流思想观念都是社会既得利益集团的意志的反映,或者说是统治者的意志的反映,尽管这种意志通过冒充为“大众的意志表达”而具有了一种欺骗的公共性,似乎是集体认同的结果。故此,文化从来不是中性的,它在构成一个人的属性时已经隐含了一定的操纵指令,这种指令通过一种无形中的价值判断体现出来。从这种意义上讲,文化批判中的文化含意大致指的是这样一些东西:一种弥漫于宗教、、、政治、经济、等领域的的渗透有统治指令的精神形态;一种被统治意识形态操纵或者说是它的另一种表达的大众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信仰方式、精神向度;一种体现于国家统治机构中的技术化、程序化的操作方式------而这三个方面又相互作用、相互渗透形成一个整体,即一种统治的文化机制,这种文化机制通过形形色色的诸如市场、学校、工会、宣传机构、官僚机构的运作而体现出来。它是一张无形的、渗透到人的生活、精神、存在内核的方方面面的天罗地网,将人进它的各种属性之中。
  
  在中国,文化很有“文治教化”的意思。文化的本意便是对人的“规划”和“改造”。“自然人”不存在文化属性,而“社会人”则除了自然属性之外,更多地是一种社会属性,而这种社会属性实质上是文化属性。因此,“文化决定论”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有什么样的文化便必然能造就出什么样的人(尽管这种人与文化的作用是相互的),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主要就是文化的区别。从“自然”走向“社会”的人其意识结构、精神结构可以说是一张“白纸”,你给他以什么样的“文化塑造”,他便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也就等于说,他的思考材料、思维方式、行为反应、精神形态、人格结构等都必须依靠文化来支撑,或者说它们实质上是文化的另一种表达,可以被纳入统治一个社会的文化机制之中。因此,极端地说驱动人思考和行动的指令便是他所接受的文化的指令,他对文化的认同是本能似的----实际上这也是他的一种本能-----,能够操纵文化便也等于操纵了人。因此,文化的一大特征便是具有对人“洗脑”的功能:要么通过社会化在人的大脑里注入各种指令,要么通过隐含有价值判断和统治强力的威胁的宣传灌输将人原本具有的内容洗得干干净净。
  
  这样,文化是一种“重构”,同时也是一种遮蔽。首先,通过社会化使一个人成为与这个社会所要求的角色相符合的人,这种社会化先在地压抑了不利于这个社会的各种人的本能,这种本能不仅仅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本我”,还包括许多对这个社会----准确地说是对统治者的统治-----构成威胁的祖先的和人性的经验。人扮演他被规定的社会角色时也接受了一套曾经否定过他的文化,他恰恰是以付出自己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社会人的代价来获得进入这个社会并被认可的资格。其次,存在于社会中的人无时不刻需要生活、工作、消费、享受,渴望参与文化活动,渴求精神的拯救甚至一种终极关怀。而这一切都只能从社会既成文化模式中寻找,统治的文化机制提供的也恰恰是这些东西。每一种生活、工作和消费都通过特定的运作方式和存在模式告诉人们:如此这般便是正常的、合理的、有意义的、被认可的、能获得自我价值的确认的。这些存在方式的内容已经被植入了统治的文化机制的指令,或直接修改其内容,或以其指令编好了驱动这些内容的程序。很显然,人们的生活、工作和消费便不仅仅是与自己、对象打交道,他也与统治的文化机制打交道,或者说,是统治的文化机制自己分裂为两种存在方式-----人和人的对象----让它们相互打交道。至于人的存在的精神层面,比如人的文化活动、精神上的终极关怀的需要,更直接被统治机制纳入到它的内在范畴之中。一种文化形态便是一种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要么与统治本身的意志要求相认同,要么直接就是它的另一种表现方式。然而无论是直接以统治的文化机制编码好的内容还是以统治的文化机制的指令渗入已经存在的各种文化精神内容,都只不过是是对统治本身的合理性的一种“证明”的游戏。在这里,文化活动的有序展开实质上是统治本身的支持依据的有序展开,认同、信仰某种越人的异化力量和实体实质上不过是大声地向统治本身表示“同意”。

  四、一个辩护:文化批判――人的解放的途径
              
  从人的存在属性主要等同于文化属性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我们要确定一个人,无论如何离不开各种文化的规定性;而我们想要改变一个人,必须改变他的文化属性,或者说控制了他的文化指令。文化批判的可能性是:既然某种奴役人的文化意识形态可以以其指令控制人,那么同样,批判者可以在洞悉了这种文化统治机制的运作方式和内在逻辑后向人们昭示那已被压抑的人性的完整经验,以构筑一个抑制文化意识形态奴役的心理结构,冲破那一套阻止人们深入自己存在内核而只看见自己的文化属性的罗网,甚至在“文化创造”上有所建树,以一套可以让人返回自己的存在的本真状态的文化指令来重新对人进行“反洗脑”,将盘踞在人大脑中的奴役的统治文化指令冲去。这样,依靠、、科技等领域的配合,在一种“总体性”的“文化革命”中人将拥有“脱胎换骨”的机会。人将可以从这种被奴役的状态中解放出来,重新发现自己存在的自由和独立的可能性。
  
  文化奴役就其内容来说是公开的,然而就其内在指令来说是隐秘的。它暗含的价值判断成为战无不胜的武器。首先,从界定人乃是对他的文化属性的一种认定的角度上讲,文化奴役具有一种根本的必然性和性,同时也方便易行。其次,它内含的价值判断切入了人的存在困境,抓住了人的心理。人作为一个孤独的社会存在物,在孤立无援中企图与外在的超人力量和实体融为一体是他内心的永恒而强烈的冲动。他非常害怕被抛弃,这样他将独自承受他很难承受的精神重负,这种重负甚至可以让他陷于崩溃。因此,一旦他不认同被整个社会或一个他在社会属性上与其紧密相连的社会群体认同的文化模式,或者他被这种文化模式所抛弃,他便会有置身于一个陌生恐惧的大地上的危险,他便会感受到一种无所不在的威胁,在心理上他将很难生存下去。而假设这个文化模式是由代表一种“价值”的社会既得利益集团所崇奉的,并且被许多人认同,那么,他很难被拒绝,因为从人的心理上来讲,由强力、财富等等因素所推崇的东西代表的价值和意义远远高于其他东西。每种存在物都要尽力确立自己的存在,并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因人存在的文化属性的规约,人要确立自己的存在只有确立自己的文化属性,并证明这种构成了自己的存在的文化是有价值和意义的。从这种意义上讲,人无法不在害怕被抛弃和孤立中主动认同于统治者所推崇的并被整个社会认同的文化模式。每一个人将自己的思考和行动纳入“大众”,进而纳入统治秩序之中,每个人便获得了“逃避自由”后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产生一种虚幻的否定自我后在自我分裂中远离存在内核只具有社会属性的存在的价值确认:人从与他人的同一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在避难所中获得了永远无法在自我追寻中获得的安慰。
  
  每一种社会文化都具有一套压抑机制。弗洛姆在《精神分析与禅宗》里通过对社会的压抑机制的考察,洞悉了统治文化机制运作的秘密。他将这套机制称之为“社会过滤器”:任何经验要想觉知到,除非能穿过这个“过滤器”。这个“社会过滤器”由语言、逻辑和社会禁忌所组成,它们相互协作地实施着对人的体验、感觉的过滤,不准它们进入意识。
  
  从语言是思想的载体上讲,语言的抽象化将“过滤”掉人的主观体验,这些体验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语表达出来,似乎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不同的语言也许可以互译,但在翻译的过程中那个语言所意指的体验和文化精神不一定被准确地领会到。这就出现了思想的“失真”,许多往往是很重要的东西,被悲剧性地忽略了。而语言的可编码性更使它成为统治者实施统治的工具。统治者可以天衣无缝地将自己的统治指令嵌入语言之中,使使用这一语言系统的人只能体认到这些语言系统所意指的世界,其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无形中便受到统治者的支配。这种语言不是用来认识世界,倒恰恰是用来掩盖真相,因为它对应的是一个人造的由庞大的文化意识形态所编码的世界。自然,不符合这一语言系统的语法规则和意指的思想和体验都无法被表达出来,因为它丧失了语言的载体。说到逻辑,弗洛姆举了一个例子:亚里士多德的建立在同一律、无矛盾律、排中律基础上的逻辑和辩证逻辑的冲突。按照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一个人同时是他又同时不是他简直不可想象,这种以摒除矛盾作为进行逻辑思维的基点的逻辑取消了人的复杂性,使一些体验无法进入意识。一个人如果长期受此逻辑训练,必然极大地忽略了人的悖谬、冲突的精神的那一面,一开始就将这些不符合无矛盾律的东西过滤得干干净净。如果说语言和逻辑是人体验、认知的一种结构、规则,不符合这些结构和规则的东西不可能被体验和认知到,那么社会禁忌表征的则是一种必须被过滤的内容。社会禁忌的内容比较复杂,但与压抑相对应,既是对威胁到文明存在的东西的禁止,同时也是对威胁到特定的统治秩序的东西的禁止,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准进入意识。很显然,过滤掉这些内容只能采取奖励――惩罚的手段:奖励忘掉这些内容的的思想和行为,否则便对此作出惩罚。这种奖励和惩罚作为一种“超我”,作用于人的精神世界之中,经过长期的重复性实践,使恐惧内化入人的本能结构之中而操纵了人。这种恐惧使人自动地将他的反社会性和统治秩序内容进行压抑。久而久之,它们便再也无法唤醒,似乎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弗洛姆对“社会过滤器”的分析揭示出:正是文化------而不是政治、经济等----最终从根子上阻止了人的解放,因为人一开始便丧失了人性经验的完整,此后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既建基于文化奴役的基础上,同时又获得了比文化更易于瓦解、破裂的特性。然而,不触动文化机制的政治和经济架构的变异仍难以从根子上将人带向光明。因此,文化批判从某种意义上讲已从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的呼应转变到为它寻求一个群体,一个环境,以及一种可以预见将不仅仅是“改良”而是根本的“革命”的可能性。这是对葛兰西的夺取文化上层建筑的领导权的深刻回应,在某种意义上,它回答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为何政治经济学的批判难以产生“革命”的问题。它将文化批判定位在这样的一个层面上:它既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支持者,又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排雷兵”。而只有在它们的整体协作中,在一种“总体性”的批判中,人类才可能迎来解放的黎明。
  
  穿过这个“社会过滤器”同时为文化批判开辟出一个前景:如果说以精神对抗物质从层面上讲已属于一个只能在某个领域产生作用和有效的事物硬要在另一个既不同质也不同构的领域中活动,从而因违反适用性原则而让其功效大打折扣,那么,以精神对抗精神便是两个异质同构的事物在某个层面上进行对抗。而从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中看,无论是对国家的统治机制的剖析,对消费社会的解剖,对科技理性的批判,还是对实证主义哲学的抨击,都属于“以文化对抗文化”的范畴。无论是语言、逻辑、社会禁忌、统治的指令、消费的价值观念、各种实用主义的思考模式、形形色色的技术理性思维,都是文化的某种编码形式,因此文化批判的一个内容便是对这种编码方式进行解构和颠覆。这种解构和颠覆力图将自身的批判指令引入各种文化之中,扩大它们的能指,修改它们指令,使它们引起各种变异。它更力图将自身的否定性思维引入人的意识结构之中,渗入人的价值本体,将盘踞在人的大脑和心中的奴役文化指令消除出去。
  
  然而这种“清除”的工作是相当艰难的,其成效也将遥无期。文化对现实,对既存统治秩序的“肯定性”已经与对人本身的肯定性紧紧地混淆在一起,它甚至一直在努力使二者等价而融为一体。它深入了人的本能结构,根本性地修改了人性的指令,因此,期待人性的进化使人的解放本身迎来了漫长的冬眠。当恢复文化的批判和超越向度无法得到人心中的已经被压抑入无意识深处的作为一个人具有的独特的人性经验的呼应时,文化批判变成了一种自言自语。然而这一点摧毁的只是盲目的乐观主义,它却并没有取消文化批判的根基和价值依据。虽然“人们已习惯于把物质再生产的整个领域看作在根本上是而满贫困、简陋和不公正污点的场所;而且也习惯于放弃或压制任何对它不满的要求……按照这种文化理论,生命必须‘被窒息到某种程度‘,以便‘达到有超然独立价值的东西’” [3]但生命本身仍然在以它的渴望自由、独立、有尊严的天性作出回应。这种被压抑的天性虽然抽去了直立行走的骨架,但仍然通过一个批判性的文化编码方式在通往目标的大地上爬行。正如异化所揭示的,异化构成了绝对精神的严厉前提,然而绝对精神终将在自身内部产生否定性之维而将它扬弃。
  
  注 释
  
  [1] 见伊曼纽尔.沃勒斯坦《苏联东欧剧变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载俞可平主编《全球化时代的“马克思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11月第1版,第12页
  
  [2] 霍克海默 阿多尔诺 《启蒙辩证法》,转引自马尔库塞 《审美之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0月第一版,第19页
  
  [3] 马尔库塞 《文明与人的困境》,上海三联出版社1989年版,第167—1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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