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悖论丛生的世界
(一)
那天早上听到美国总统布什给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和他的儿子在48小时之内离开伊拉克远走流亡的时候,我的头脑里马上的下意识反应是:为了多灾多难的伊拉克人民、为了饱受战争创伤的伊拉克国家,萨达姆先生,如果你认为布什和远道而来的美国大兵是"魔鬼"的化身,那么,现在,所需要的是你赶快臣服于"魔鬼"的意志,赶快离开伊拉克吧,只有你能够化解一场即将降临到二千万无辜民众头上的劫难。
我的头脑里同时又闪过了另外一个念头:独裁者萨达姆又能流亡到哪里去呢,在一个超强帝国的有形无形威慑下,又有哪个国家敢接受一个"邪恶轴心"国家的领导者?假如他选择流亡的话,他的命运又能如何,布什总统和他的谋臣们早就已经把他定性了,他是世俗社会的另一个"撒旦",他从一个独裁者转变成一个流亡者,而他的"邪恶"本性,在"正义"的人们眼里不会改变,接下来,他所扮演的角色将无非是另外一个本.拉登。"正义"的人们又将如何处置一个新的"本.拉登"呢?!
萨达姆无路可走,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庆幸。我倒更觉得它是一个悖论。不是萨达姆、就是一般、作为广众的我们,又有"路"可走吗?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南方一个荒无人烟的乡野"隐居",因为孤寂、无聊,借了许多影碟来打发时光,一部好莱坞影片《迷幻沙滩》,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泰坦尼克号》中的主角莱昂纳多,所扮演的新角色猎奇者查理,一心向往的是在东方国度来找寻一个与世隔绝的无人地以摆脱城市和文明,与"文明"了的"西方"相比照,"东方"在想象中,还是一个"未文明"化的、充满了可能性的世界。年轻的探险者查理,意外竟然真的在"东方"找到了这样一个化外之境,大海包围着的一处无人美丽小岛,为查理实践生活的另外可能提供了条件。然而好梦往往都不长久,这处看起来无人的所在,其实还是有人的――那个东方国度的农民在这里种植罂粟并且驻有人马持枪看护,而寻梦者也并不止查理一个,那些西方文明世界来的一大群人,在这里会聚并推举出了一位领导者莎,莎所组织下的这群人的生活,分工明确职责清楚,一切都有章可循――这不幸又落入了查理所一心想避开的俗套,也就是那两个字:社会。查理不得不经历一番任何组织化生活都曾有过的无奈、恐惧和庸俗,最终还是黯然而归,回到"文明世界"打游戏逛舞厅。这是他所一度所厌倦的,但他无法逃避。
这个世界是相互关联的,也是相互复制的,查理的经历无外在说,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所不可能拒绝的,你在什么地方都可能遭遇同样的乐、同样的苦、同样的愿意或者不愿意,您并没有选择的自由。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如今还有哪一处地方不是"社会"、不是"组织"?!十年前诗人顾城跑到了新西兰的一个小岛远隔尘寰,无奈还是因为无法摆脱与旁边小镇的纠缠最后发了疯,杀掉了自己的妻子谢烨并且自杀。这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必然宿命。你能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或者说、有选择无政府主义的自由吗?好多动听的理论会告诉你有,但这又有什么用呢,选择无政府主义就意味着选择死亡,除非你不生活在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无政府主义故此事实上构不成一种自由选择。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由人所组成的"社会",因此到处都有"文明",你我都不能避免被"文明化"。人在"文明"面前已没有选择自由,我们有意无意以"文明"的名义,扼杀了我们所承认的许多权利,这是性的结果,它早已规范了人的命运。我们说这是"进步"。"进步"是一个时间概念,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这条时间路线给我们带来了所谓现代世界,它排斥"落后"、也就是过去了的东西,因此在"文明"与"野蛮"之间,"文明"是合法合理而"野蛮"是非法无理的,而在"高级的文明"与"低劣的文明"之间,"高级的文明"是合法合理而"低劣的文明"是非法无理的,在价值的天平上,"文明"征服"野蛮"和"高级和文明"征服"低级的文明"便天经地义。"野蛮"和"低级的文明"便不再有被选择的自由,正如查理没有可能去选择世外小岛上的、自然化的生活。有一些以前的人们曾经有过的生活方式,就这样已经从我们的生活选项里被慢慢剥夺了,即使我们真心地想倒回去,这个世界也已不再允许。
在一个现代性世界里,人的某些选择自由,事实上业已被强制性地剔除了,这对人们所喜欢着的"自由"二字来说,是一个反讽。生活的可能性越来越少了,这一点广大的农民特别有身感体受,今天,他们比以往更加向往城市、那些城里人的生活,他们也比以往更多感觉到"乡下人"生活的"落后"、"不好"。他们对自身生活的不满意和自我贬低、以及城市文明对文明优越感的习而惯之是从哪里而来?人都有物质需求的,学家会告诉你它得自人类的趋乐避苦本性。这个道理不能说是错误,但福柯这样的知识-权力主义者会告诉你另外的东西:我们在使用什么样的观念来解释世界,我们就将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主流的知识一直在规训人们:城市与城市生活代表着的是"先进",农村与农村生活代表着的是"落后"。"落后"者为"先进"起来而在生活方式与生存价值上自我贬低,这有什么不正常呢?!知识因之总是压迫性的,它会把压迫合法化为某种权力结构,而且成为人的内在无意识。
(二)
萨达姆的境地和伊拉克问题也因此而来,它同样是一个性问题。人们看到萨达姆,在一个超强武力机器面前,是无可选择了,他不再有决定自身命运的自由。他的自由是如何丧失的呢?
布什指责萨达姆是一个独裁者,现伊拉克政权是一种专制的制度,它对外侵略,对内实施残暴的统治,还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总之,是"恶"的,"不文明"、"不道德"、"无人性"的。而布什和美利坚民族代表着的是另外一方,"自由"的、"民主"的、"有人权"的、"正义"的,他们是"上帝的选民",天性负有使命,要在人类实现"正义的和平"(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语)。"文明"需不需要改造征服"野蛮"呢?布什总统是一个被现代性知识系统武装起来的人,他很、很熟练地就找到了一种说法儿,这种说法儿或者说知识系统有着世界观价值观上的优势。在这个被普遍化、不容质疑的话语模式中,萨达姆与他的政权有口难辩,一方面他没有物质性的资源作为支持――布什总统及它的追随者们掌握着世界上最强大的舆论宣传工具,这个现代性物质资源对萨达姆来说是压倒性的,他能发出的一点微弱声音都被淹没在"进步"话语的海洋中;另一方面他也无可言说,在一个由"进步"观念统治的世界中,伊拉克现政权是人类社会文明不平衡的体现,即使是那些反战的知识人士乃至一般民众都无意驳难这一点。布什就这样以自我证实的话语威权,建立起了对伊拉克现政权使用武力的合法性。
萨达姆现在其实是被一种"文明""进步"的知识体系逼得无路可走,按照美籍日裔学者弗朗西斯.福山的说法,这是"的终结"。"历史的终结"也是"文明的终结""知识的终结","最后一人"的现身是以"最后的文明"的出现为前提。在文明把世界关联起来的同时,世界也不得不被文明所关联,"最后的文明"于是君临其下,宣告了一切存在的合法与不合法。这也是布什先生扬起冲天豪气的由来,他手中掌管着"最后的文明","代表"美利坚民族和整个世界甚至伊拉克人民,在用"自由、民主"革着萨达姆的命。萨达姆及由萨达姆代表着的一切,因之避无可避,彻底丧失了自由选择的权利。
(三)
放宽历史的视界,今天的布什先生实际上是在做着二百年前法国雅各宾党人同样的事情:砍掉专制国王的头,强迫被奴役的法国人民"自由""民主"。他大概如同美利坚民族的早期缔造者一样,也是二百多年前法国哲人卢梭的当代信徒,熟读过《社会契约论》,崇拜着"人民主权",在这场持续年余久的危机中,布什就一直在与萨达姆争着伊拉克人民的代表权。如果一个专制独裁的"君主"不听从招呼、自动选择流亡,布什说,那么,他别无选择,只好"代表"伊拉克人民发动战争,以"恶"抗"恶",和去"恶"扬"善"。不是"善",而是"恶",才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天堂里的德国人黑格尔,应该也会给布什投上一张赞成票。
便就有人跟随在布什先生身后,雀跃欢呼,他们高举的旗帜是人道主义,这是"终极的、永恒的正义",在这"最后的真理"面前,并非所有的战争都是非法的,"在人类迄今为止的历史上,的确存在着一类战争,它们的发动方本于自由和人道的终极价值,以沉重而悲怆的心情去迎接全人类共同的未来",他们与布什先生异口同声说,针对独裁者萨达姆的战争就属于这一类。
我们还要不要无条件地坚持和平主义、反对暴力?那些曾经的甘地和曼德拉的信徒,在"911"事件后开始转变了话语,他们直观地感觉到了单纯和平主义的困境,不安全感和文明优越意识使他们再次回归《旧约》,"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成为了他们的新信仰。而且,事实上,他们比"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被动式暴力反应又进了一步,他们认为还可以"先发制人"。
"好"的战争就这样在人类诞生了,我们将看到一幅什么样的"好"图景呢?
(四)
坦率地说,我对当下的萨达姆政权没有什么好感,仅仅用毒气虐杀库尔德人这一件事,刽子手们就应该受到惩罚。但我同时又想:布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在德克萨斯州做州长时所签下的杀人令,让欧洲人直喊他是"屠夫";他上台伊始就断然决定不参与签署《京都议定书》,让全世界都体会到了美国式的自私自利;他在"9.11"事件后脱口而出的要进行新一次"十字军东征",则使人们以为人类重新回到了宗教战争时代。
倒萨是如不久前布什在美国研究所发表演讲时所说,是为伊拉克――进而为整个中东送去自由民主和人权吗?布什总统与他的政府在反复叙说着这一点,我也相信布什确实怀有着这样的信仰,在他的头脑中,"民主和平论"的大声绕梁不绝。我们还要认为有这种信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一个民主、自由、有人权的世界,不正是全人类的普遍希求吗!即便是伊斯兰主义统治下的中东和阿拉伯世界,问问那里的人民,他们不喜欢民主、不喜欢自由、不喜欢人权吗?不会的。
然而,自由、民主、人权的信仰背后,隐藏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进攻性现实主义"的主张者、芝加哥大学的学教授米尔斯海默说,任何大国首先考虑的还是本国的国家安全。米尔斯海默所延续的是汉斯.摩根索、肯尼思.华尔兹等自助理论与权力政治主张者的思路,这个现实主义者的言说更值得我们重视,他的说法儿不好听(因为不"人文"),可是它不做作,而是直截了当地面向了现实,讲叙了人类生活的某些实相,因而也更可信。国际政治学、乃至作为实践形态的现实国际政治,安全方面的考虑或显或隐,在任何时候都是支配性的,米尔斯海默眼中的大国――美国也无法脱离这一点。与"自由民主"同时脱口而出,不,是先说出来的,在布什先生嘴里是什么呢?是安全,"2001年9月份的一个上午,我国遭受了一场大规模屠杀。为此,我们必须从新的视角考虑我们的安全,因为我国已成为21世纪第一场战争的战场。我们吸取了一个教训:必须积极有力地抗击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危险,不能让危险再次侵入我们的天空,降临我们的城市......我们正在抗击反恐怖战争中最大的危险:拥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为非作歹的政权......美国人民的安全取决于能否制止这个日益严重的直接威胁。" 恐怖主义是一种威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存在也是一种威胁,布什政府今年初成立国土安全部,也是为了防范国内威胁。
请注意,布什先生所说的"安全",主要又是"美国的安全"而不是泛泛而言的"国际安全"。人们犯不着因此而指责布什做不到"大公无私",国家都是自私的,在一个自助的世界上,任何国家都会把维护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美利坚民族感到不安全了,所以它要向外输出自由民主,在美利坚民族的思维中,自由民主是实现世界大同、是消除威胁的一个主要手段。
民主自由作为了手段,对我们所向往的自由民主来说,是一个困惑,一个超强国家的现实权力利益将因此得以名正言顺地伸长,世界将也因此有理由怀疑美利坚民族的另外心机。进一步说,即使民主自由成为第一律追求,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又能如何呢?!只要民主自由是以强迫性的手段来推行,那么,自由民主话语本身其实就是压迫性的。这种压迫深深而不易察觉地蕴含着歧视和不尊重。以民主、自由、人权所表征的美国文明是最优越的、最先进的、最高尚的,那么,其它文明当然就是相对低劣的、卑下的、恶质的。关键的是,对它者文明和生活方式的劣化,接踵而来的,则是对作为它者的精神和肉体的鄙薄,早期的美国缔造者们,据此就将那些不信仰基督教的印第安人,视为了"野蛮人",事实上,就是一脚将他们踢出了"人"的行列。知识话语与文明的压迫,还转化为了现实的针对"不开化"的"野蛮人"的物理暴力。在"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对立中,那些作为美利坚民族对立面的文明与种族,被"非人"化想象后,从肉体上予以打击消灭,便不再是非法的。美利坚民族的先民们故此从不忌惮对于"野蛮"的印第安人部落的屠杀,一个曾经拥有300余万生命的北美族群,如今因为屠杀便剩下不到十分之一,而今天的美国人也仍然拒绝对此进行反省。日本和田大学的岸田秀先生因此分析说,年轻的美利坚民族实际上是有精神创伤的,它是在屠杀"野蛮"的印第安人的过程中建立了国家,屠杀"异教的""野蛮的"非美国文明的认同者,业已构成了美利坚民族存在的正当性,美利坚民族需要不断强化这种这种屠杀经历,才能医治其精神创伤,为自身的民族国家认同强化依据。
知识的背后隐藏着权力,权力的背后隐藏着利益。如果不能同情一个民族在"9.11"事件后的悲情意识、不能体察一个国家在突发悲剧后的心理创伤、不能理解一个政府在劫后余生后的安全忧患,我们将无法客观持平对这个世界作出判断;但与此同时,在美国挑起伊拉克危机并发动战争这件事上,如果知识人及一般广众也倒果为因,将美利坚民族简单地视为自由民主的守护者、将美国大兵奔赴海湾前线粗线条地解读为为了"正义",我们同样无法客观持平地对这个世界作出判断。美国的"正义"不等于人类的"正义",如果为了推广"自由民主",而如美利坚民族的先人一样,将一个族群屠杀殆尽,这样的"民主自由"是不是令人毛骨悚然,也可以算作为一种恐怖呢?!
(五)
我们正在和将要碰到的悖论并不止这些,在美国推行其"新帝国主义"策略、张扬其至尚武力的过程中,一个更加悖论化的世界,也徐徐呈现在了人们面前:
悖论之一没有什么人真正懂得伊拉克老百姓的生存感受,却又与布什总统一起要为他们代言"民主自由人权"。伊拉克是一个专制国家,这个国家的民众自由表达的权利更多是体现在纸面而不是在行为上,人们难以听到他们的心声,但同样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真的很在乎他们想说什么吗?如果不了解伊拉克老姓在想些什么、在如何思想,美利坚民族及跟随在布什先生向后摇旗呐喊的国家与民众,他们所有的所谓捍卫"自由民主"的言论,便只能认为不过是满足了人类的一种从知识上统治他人、也即"代表"他人的欲望,或者说一种有知者的思想意淫。"代表"无疑是一个充满诱惑的事业,住在城市、坐在办公室里的知识分子漠然无知工人农民的生活与思想状况,却照样喜欢声言自己是工人农民的"代言人"。"最后的文明"一如那些患上了"代表症"的一类知识者,强迫性地下意识把自己当作"上帝"和人类的"代表",被"代表"的人们是怎样想、怎样思并不重要,关键的事情只在于,我认为你必须由我来"代表",否则你便没有出路。伊拉克人民又要求他们前来"代表"了吗?
波斯顿大学学家戴维.弗罗姆金的这名话值得我们仔细体味:"我们往往忽略一条基本,即人们宁可让他们的坏同类统治也不愿被其他好人统治。"这个定理可能更适合于判定当下事态的是非。萨达姆总统以百分之百的得票率继续在伊拉克执政,这种"选举"很明显不民主、不自由、是一种作伪和威逼,但伊拉克人民未必就完全反感这一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民众反对毛泽东吗,及至现在不喜欢毛泽东的人在中国人口中又能占有多大比重呢?!萨达姆与伊拉克社会复兴党确实行过许多"恶",可是又确实也为伊拉克人做过不少好事,十几年前的时候,伊拉克老百姓就曾经享受过全民义务和物质金钱的相对满足,要不是美国十几年的制裁,今天的伊拉克人仍然能够继续这种实惠。伊拉克人为什么要反对他们的这位独裁者呢?尽管"自由世界"和中国的知识分子对他难以感冒,乃至伊拉克的知识分子也可能对他没有太多好感,然而作为广众,伊拉克老百姓所感觉到的东西也许远非我们现在所说。他们会愿意让别人来"代表"他们?二百年前拿破仑杀掉上千名埃及统治挺进开罗的时候,就如今天的布什先生一样,一样声称要平等对待"真正的穆斯林",他还带来了上百名法国家,要向埃及人传播欧洲高贵的"启蒙文化",使埃及人走出蒙昧。但埃及人是如何反应的呢?我们应该去看一看往昔的历史。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自由意志,每一个国家和民族也都有它的自由意志,一些人、一些国家不愿意接受"高尚的理想""先进的文明",这很令我们失望,当我们用棍棒强迫他们"先进""文明"起来的时候,我们意识到这是在进行精神和肉体的强奸、而被奸者是有权反抗的吗?
悖论之二是可能事与愿违,战争将使世界陷入更大程度的不安全,而不安全,又意味着更大程度的不自由。美国前总统罗斯福告诉世界人类应该亨有免于恐惧的自由,一个充满恐惧的世界肯定不安全,而一个不安全的世界又会加剧恐惧。"9.11"事件使美利坚民族激发了恐惧感,他对极端组织和伊拉克国家所发动的战争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呢?去年以来朝鲜一直在闹着核危机,它声称将自选决定研制核武器,而伊朗政府近期也突然宣布在自己国内发现铀矿,这两个国家为什么也加快了走进核国家行列的步伐,我们不能认为它与美国公开宣布朝鲜、伊朗为"邪恶轴心"国成员,并对同列"邪恶轴心"成员的另一国度伊拉克的赤裸裸恫吓无关。学说明贪婪,学证明恐惧。"9.11"事件后美国对自身安全忧患感的增强值得全世界的同情理解,然而这个世界又有哪一个国家"绝对安全"呢?美利坚民族有权力"免于恐惧",其它民族和国家就没有权力"免于恐惧"?如果一个超强国家一味为了自身的"绝对安全"而滥施"先发制人"武力或声言有"先发制人"权力,国际政治无政府状态下的其它国家能不相应加重被威胁感,并为自身的安全与自由而添加新的防身盾牌吗?战争挑衅及对"先发制人"的自由主义美化只会带来恐惧感的因果循环,朝鲜核危机、伊朗重新启动核计划的个案代表了许多国家的真实忧虑,原本为了制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张而制定的"先发制人"战略,如果激出起其它国家的安全恐慌并使世界多出一些核国家和加剧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张――即使得人类生活世界更加不安全,目标与结果的这种不对称,是否也是对现实世界的一个讽刺呢?!
更深的悖论是,自由民主不是凭空得来,需要硬的物质资源。在目前的这场危机事态中,美利坚民族狭隘偏颇的宗教性思维方式固然需要反省,然而,更需要引来知识人与公众省思和察觉的,却是那些鹦鹉学舌跟在布什先生屁股后面兜售廉价的"自由民主"意识形态的观念与行为,它们的似是而非、在知识上的不负责任正在误导中国民众,从更深远的意义来说,是正在和将会给世界带来更多灾难。一个性的世界首先其实乃是一个物质的社会的资源充足的世界,是一个"免于匮乏"的世界,但是今天那些类于"有一些战争是好的"的意见和主张,它们正在把"自由民主"放进大气中,它们想当然地认为一个社会只要简单地在头脑中展开一次革命,就可以"终结历史"孵出"自由民主"的"新社会"。在为一个中国之外的国度伸张"自由民主"的过程中,为什么不去好好看看一直在被树为标杆的"好"国家美国和英国的历史呢?据说是"平静"地进入了现代社会的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它没有对海外的殖民、对本国之外资源与市场的征服、没有运用武力的四处劫掠、没有受宗教压迫的大量清教徒的远走他乡,这个国家又如何能"平静"地"自由""平静"地"民主"起来?!美国的"民主自由"制度据说是来自于美利坚选民的"道德高尚",但是"道德高尚"的美利坚民族为什么迟至建国一个半世纪后还没有消除种族歧视呢?当年林肯领导的国内战争今天会令那些"自由民主"的人们大跌眼镜,林肯的伟大理想首先仍是美国的统一而不是解放黑奴,他甚至压根就不觉得黑奴需要予以"解放"。
国家因强大而宽容,因富足而自由,软的"自由民主"如果没有硬的经济实惠作为前提和支撑,一切美好的理想和假设都只能是臆想。可是吊诡的问题也在这里,如果都以美国英国的生活方式、价值观作为基准,这个世界又真能普遍性地走上"自由民主"的极乐之途吗?昨天在与一位研究资源问题的学者电话里交谈的时候,他一再向我表达了对这个世界未来的悲观,如果所有的国家都象美国现在这样、都如美国人一样生活,那么,世界的资源够用吗?他说就石油而言,其实仅能维持美欧两家,这是"增长的极限",如果中国、印度等人口大国不断地取得高速率的经济增长,那么,石油资源枯竭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而防止这种局面出现的办法只有两种:一种是世界各国达成共识共同制定计划节约资源和能源;另一种是国家之间相互竞争谁力量大谁多吃多占,而这一种情况往往就意味了战争。他觉得更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后一种。我不想反驳他的看法,在当下世界经济乐观主义支撑下的世界观、价值观支配下,人类社会不可能停止发展和进步观念,不可能停止对"自由民主"的无限度追求。我们正在追求、也值得追求的东西如果一味通过战争方式来推广来实施,在全世界的人们都沉浸于同一种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的景况下,"民主国家"也好、"非民主国家"也好迟早会陷入更深的资源恐惧,而对资源恐惧的一个直接反应可能又将是战争。
用来拯救人类的东西,可能也在用来消灭人类。13年前萨达姆和伊拉克为什么要"侵略"科威特呢?还不是为了石油,为了控制现代原料吗?萨达姆的算计不能不说是一种现代 性的考虑,他所统治下的伊拉克是一个如美国和欧洲一样的政教分离的世俗国家,这个国家的教育和动员体系是现代民族主义式的,它的社会保障制度也具备着现代性的轮廓,它对科威特的侵略因此不是古老战争的现代重演,而是体现着现代性,符合着现代社会生存发展的逻辑。战争是为了"自由民主",但一个在发展着现代性的国家和社会却又会带来战争,这是现代性的又一个悖论。
一个"自由民主"的伊拉克和中东世界,因此不仅仅是一个理想和观念的问题,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物质问题、利益问题。如果资源、利益争夺不可缓解,那么,如同米尔斯海默所说的那样,冲突甚至战争还是难以避免,所谓"民主和平论"也就是扯淡。正在"先发制人"的美利坚民族会不明白这一点吗?它对伊拉克发动的战争对外宣称是为了"解放"伊拉克人民和普及"自由民主",对内告诉国民的则是为了美国的国家安全,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那就是控制伊拉克和中东的石油资源,美国并不一定要使用它,但如果中东的石油不在美国的控制之下,美利坚民族的"绝对安全"感就无法得到保证。
(六)
一个日益复杂的世界,今天仍在受着简单化逻辑的指配。曾经被认为只有恶而无善的残酷的战争,现在开始被新的词语所包装,是行"善"前的"必要的恶",是为了"人道",为了推广"民主自由"。甚至包括那些反对战争的声音,也在用同样的思维,说战争之所以要受谴责,只是因为它反动了"人道"。包含着多重现实与可能的危机事态与战争,在这种语焉不详的、富于煽动、人文化的说辞面前,其内在的复杂性业已被遮蔽,人们正在不知不觉间穿上"正义"与"理想"的外衣,踏入了生长浅薄臆念的泥沙河。
问题出在哪里呢?一方面在于一个年轻、伟大而又缺乏着希腊精神的国度,在用着肤浅的黑白分明、一分为二的摩尼教式思维来打量着这个复杂的现实世界,另一方面也在于那些本来应该擅于独立思考的人们,正拜倒在一个自设的高高镜框下,放弃了自主观察这个世界的天职。知识与信仰的盲从,兼之对自身生存场景的时怀诟病,使他们走向了理性的反面,他们的批判精神在这一场危机中丧失殆尽。美利坚民族希望在中东普及自由民主,这话有一半是对的,世人不需要继续过多猜测布什的动机,但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中东世界是否需要实现自由民主,而是用布什先生所采用的方式――-英国首相布莱尔的外交顾问库珀所说的"新帝国主义",能实现这一目标吗?吊诡的是,那些法国大革命在当代的批评者们,当下却成为了新"雅各宾派"的拥护者,那些起劲非难卢梭给晚近世界带来了恐怖的人,近一段时间却在赞成按照《社会契约论》让一个"文明国家"来"代表"伊拉克人民行使他们的"公意"即主权。我们从中看到了韦伯所说的"意念之火",康德所说的伦理主义,在这"意念之火"和伦理主义的身侧,我们又依稀感受到了傲慢――美利坚民族传统的白人种族与文化优越感,那些美国式话语系统的东方学生们在知识上的自封尊贵。这种动辄要"代表"某某些人的想法和做法的背后,潜藏着的是对一个种族及其文化的阴晦的蔑视和不尊重。
在这场无比复杂的事态面前,做一个简单的反战和平主义者也是没有意义的,战争确如那些声称"战争有理"的人们所说,有一些战争是可以被允许的,这个复杂的世界不可能完全避免战争。但在一个经历了无数次战争博弈、已经形成了某些超越国界的共同认可的文明规则的世界,国际学说及其现实实践业已否决了一些战争的合法性,"先发制人"式的战争就是其中的一个构成。反对"先发制人"战争的理由很简单,在一个基本仍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国际政治生态系中,没有国家是感觉到完全安全的,那么,按照"先发制人"的逻辑,是不是任何国家都可以以"不安全"为由来"先发制人"发动战争呢?如果"先发制人"能够被平等化,那么,我们就不妨对13年前萨达姆治下的伊拉克悍然入侵科索特也高呼一声"好",须知萨达姆当时也是认为科威特危害了伊拉克的安全。
甚至还可以认为,一味地非难美利坚民族的对外强制性冲动,同样没有意义。简单的自由、民主、人权高调多数时候解决不了这个充满随机与可能性的世界的复杂问题,"恶是前进的动力",确有一些"不完美"的强制,存在着它们的合法性。对伊拉克这个曾经生产和使用过化学武器、并侵略过它人家园的国家,是否需要采取某些遏制性的手段来防止它故态重萌呢,答案不言自明。但"先发制人"发动战争,则又超越了应有的界限。
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我们也不可能使用完美或完全不完美的手段来建构出一个完美的世界。面对一个不完美的世界的合宜选择,还是不得不养成足够的耐心,要在逐步改良中培养更多的和平与安宁。具体到当前的事态,对萨达姆政权采取威慑与遏制的既往方针、并在确信伊拉克国家基本消除威胁他国的意图与能力之后,解除对这个国家的经济政治制裁,逐渐将它引向"正常国家"行列,仍是最合国际安全的一个办法,而这目前也在国际社会的能力范围之内。假如萨达姆的确在伊拉克不受欢迎,而目前伊拉克民众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和资源来推选出合意的领导者与合意的政治社会制度,那么,国际社会的关心、"送温暖",当然也是必要的,但民主自由的精神主要还是来自内生,保垒只能从内部攻破,在把伊拉克引向"正常国家"这件事上,所需要的更多应该是技术上的考量,否则极可能遭遇的局面是事与愿违。
(七)
这是上午十一点钟,电视上特写出巴格达城里冒起的烟雾,刺耳的防空警报声也在响起,CNN解说员说:战争开始了!我站起来,透过窗户看到雨后的天空,云收雾敛,春意盎然,这是打仗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