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世界大战及其共谋,见过吗?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朱元鸿 时间:2010-09-05

 2005年7月7日1,伦敦地铁车厢发生三起爆炸,同时第四枚炸弹炸穿了一辆双层巴士,总计造成死亡超过五十人,受伤超过七百人,英国新闻媒体称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伦敦遭受德军空袭以来最惨的攻击。

  在此之前,2004年3月11日,西班牙马德里中央车站遭受恐怖攻击,四列火车接连发生十起爆炸,造成191人死亡,一千八百人受伤。再往前,2003年五月中旬,短短十天内,从沙特阿拉伯的利雅德到摩洛哥卡萨布兰加接连发生多起恐怖攻击事件,沙国首都利雅德外国人社区的汽车炸弹连续爆炸,造成90余人丧生,近两百人受伤;摩洛哥首都卡萨布兰加市中心发生的五起自杀式炸弹攻击事件,造成41人丧生及近百人受伤。11月20日,土耳其伊斯坦堡的英国总领事馆和汇丰银行总部连遭汽车炸弹攻击,造成27人丧生,逾四百五十人受伤。再往前,2002年10月12日,印尼巴里岛西方游客聚集的夜总会遭遇恐怖攻击,202人罹难,三百多人受伤。此外,在美军占领的伊拉克,恐怖攻击几乎是每周都发生的游击战形式。除了这些以模样令人惊骇,已经诞生而遭受谴责的恐怖事件,还有无数遭到警告,尚未脱胎而出的恐怖攻击,包括意大利、丹麦、菲律宾、赖比瑞亚、索马里、马来西亚、肯亚以及中亚的乌兹别克等国,当然,美国本土将永远守候着下一次的震惊。

  回首,2001年9月11日举世震惊的纽约世贸双子星恐怖攻击事件,竟真如布什亚在本书《恐怖主义的精灵》开场时的形容:事件之母。而且已经证明是个孕育力无穷,胎连祸结,多产的母体。

  伦敦恐怖攻击迄今已十多天了,布什亚对此发表了什么意见吗?还没听说。但是,出现了许多伦敦事变的评论,早已纷纷引述布什亚在本书里的词句:「恐怖主义有如病毒,无所不在,它不需要阿富汗做为基地」、「全球游击战…这是布什亚所谓的第四次世界大战吗?」、「不再有前线,没有疆界,敌人藏匿在这个与它激战的文化的心脏里」….

  布什亚对9/11的评论成为无尽期守候着每一次恐怖攻击事件的珠玑集,对一些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荒唐。布什亚〈恐怖主义的精灵〉一文最早于2001年11月2日出现在法国世界日报(Le Monde),数周之内引来了一些揶揄挞伐,一篇题为〈法国吐司〉2 的评论,一方面暗示布什亚在训练有素的家们眼中是个笑料,另方面却又无奈的长叹:如果曾经成为报纸头版头的笑料,都无法推翻或减损他被当作人文知识分子的声誉,还拿他有啥办法?

  尽管招嫌惹讥,布什亚评论的魅力,广受引述令人再思的警语,却是出自其独特的形上学脉络与洞察。2002年1月,德国《明镜周刊》(Der Speigel)刊出了一篇布什亚专访,题为:〈这是第四次世界大战〉,访谈人率直的问,难道你〔对9/11与全球化及其抗拒,朝向自我毁灭进程〕的分析,不是荒唐丢脸,不顾道德的说法吗?布什亚回答:「在我自己看来,我是很守道德的,那是一种分析的道德,诚实的责任。换言之,面对真相时闭上眼睛,找寻借口,为了掩蔽自身难以接受的事,那才叫不道德。我们必须超脱善恶对立来看事情。我试着毫不含糊的与事件正面遭遇,不能这样做,才是对的道德虚伪」。

  II

  9/11是个重大事件吗?

  一般印象:是!

  哲学家德希达说:不确定!

  布什亚说:是!

  9/11恐怖攻击造成四千多名无辜平民罹难,熔毁了纽约世贸双塔,美国与资本主义世界的象征性地标。这也是1812年以来美国本土首度遭受到的攻击行为。美国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了欧洲强权的殖民时代,参与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终结了纳粹主义,第三次世界大战,也就是美国主导的冷战,以围堵与吓阻的手段终结了共产主义。叱咤世界一两个世纪,美国本土还真不曾受到攻击,直到9/11,因此,这是个重大事件。

  然而这些理由,正好是德希达怀疑的理由。「重大事件」的印象是怎么来的?印象,已经是一种特定评价的相信 — “the impression is informed”。首先,「9/11重大事件」是个美英观点的语汇,与支配世界舞台的论述无法解离,与国际法、外交机构、媒介,以及科技的、资本的与军事的力量切分不开。整个信息机器的优势体系,包括语言、传播、修辞、影像、媒介等等,为9/11赋予了「重大事件」的内容。造成四千多名无辜受害者丧生是「重大」事件的标准吗?可是历史上,许多时候,许多地方,对无辜人民规模更甚于此的集体谋杀,却不曾被纪录、被诠释、被感觉或被呈现为「重大事件」,他们不仅没能给予不可忘怀的灾难印象,甚至没能够以历史「事实」的认知保存下来。德希达没有点出,英美两个相继的帝国主义其实更经常是加害者,伤膝涧(Wounded Knee)屠杀印地安村庄,美来(My Lai)屠杀越南村庄,不都是妇孺不饶?入侵伊拉克后造成无辜平民罹难人数早已超过9/11的三倍。 再说,美国本土遭受攻击?可是,谁能确认美国的疆域界线在哪儿?过去几十年来,美国疆域不都是由「美国利益」(American interests)来界定?而以「美国利益」为由进行政治与军事介入的范围,于今遍及世界。美国公民、美国盟邦,谁能确认这条「美国利益」的界线止于何处?3

  德希达质疑「9/11重大事件」的说法,因为他试图切断优势论述对于9/11事件意义的霸占。像个哲学家,他指出「事件」的吊诡性:既开启经验又抗拒经验的占有。事件,召唤我们在某种命名、知识与预期的视域上去进行理解、识别、标定与描述;然而真正值得被称为「事件」的,是某种降临而令我们惊异的事,是终究无可言喻,无法全然理解的,未被决定的也不可能被决定的。我们用9/11这个空洞的日期数字来称呼它,不全然因为简便,也因为它难以言喻:某个恐怖的事在9/11发生了,而我们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4

  布什亚毫不犹豫的声称9/11是个重大事件。他可以全然同意哲学家所谓「事件」的吊诡性:难以言喻的,无法全然理解的,未被决定的,也不可能被决定的。然而正是因为这些特性,真正的事件,已经与恐怖主义、邪恶精灵(evil genie)具有形上学的同构地位。世界秩序试图以安全体系来驱除任何意外而不可预测的扰乱。在体系理性的框架内,任何难以管治的形式、任何不可捉摸的独特性都是实际上的恐怖。此所以灾害,或是像车诺比那样的大规模科技事故,都带有恐怖的特性,任何空难事故都疑似恐怖行动的结果。任何「不合常理的事件」,特色就是将进入一个文化的「归咎体系」5,在实际上不能理解的状态下找寻归罪对象并建构道德谴责,如果归咎制裁的作为又进一步招致反身性的灾难(我们常用「反扑」形容),那么这个对象(客体)已然具有恐怖精灵的性质。

  这是布什亚所谓「客体反讽」(objective irony)的形上学分析样态之一。先从简单的例子开始:当男性的思考逻辑与道德原则成为全面支配的文化霸权时,女人的行径经常被认为是不可理喻,难以捉摸,妖妄奸婪,令(男)人疑惧。青少年,相对于成人的思考逻辑与道德原则的全面支配霸权,也总是显得同样的不可理喻,搞怪难懂,有欠教训。若此刻再依据男性或成人的理性与道德逻辑——因为不懂其它逻辑——进行制裁或压制,后果可能是更为难堪(却还是不可理解)的灾难性事件。

  9/11与其后的反恐战争,重燃了布什亚早先思考范畴的相干性,于是他展开了一系列相当挑衅的近作。资本主义全球化与西方文化的体系,在胜利进展势不可遏的同时,召唤出了一个同样是全球的恐怖精灵,任何时刻任何场所的潜在恐怖攻击。西方主导科技、市场、观光和信息的全球化,以普遍价值垄断人权、自由、文化和民主的定义权,强行同化其它的文化,消灭他们的独特性与异质性。恐怖主义是全球化无限扩张的同化暴力所召唤出的反抗形式,而在西方社会居住、工作、受的恐怖分子,袭取了强权支配者的武器,包括运用飞机、机与媒体来制造恐怖景观。

  不仅如此,客体反讽还可能进入更模棱的样态:诱惑/挑战的共谋。

  III

  他们干的,是我们所企盼的!

  这句话惹毛了很多人。〈法国吐司〉这篇评论就故意扭曲地用了个讥刺的副标题来撩拨人们对布什亚的嫌恶:美国企盼9/11!

  冷静来看,9/11的发生当然令人震惊意外,一个超级强权象征性的心脏受到攻击,似乎难以想象,然而却可能是许多人都曾经预想过的。一个宰制世界的霸权哪天遭受挑战甚至崩溃,其实是个平凡的想望。记得卅多年前,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就曾经断言:「等着瞧,美国的霸权了不起再张扬五十年!」我认为那就是一种企盼。布什亚听起来很不道德的说法并非表述一种针对美国的妒恨,而是个有关宰制权力的平凡命题:任何宰制的权力都招致它遭受挑战甚至崩溃的企盼。如果今天宰制世界的霸权换做,或者换做伊斯兰,那么他们如何遭受挑战乃至崩溃,也会成为许多人的企盼。

  他们干的,是我们所企盼的!换个方向,另个层次的命题:宰制的权力想要借着自身受害的意外事件,来延伸、扩张、巩固、乃至苟延续命。美国借着9/11事件发动反恐战争,将其军事武力扩张到阿富汗与波湾。不仅如此,意大利哲学家阿冈本(Giorgio Agamben)在其近作《例外状态》就是以布什政权借着9/11事件激活国内反恐的「爱国法案」并扩张对公民与非公民监视、检查、拘留的行政裁量做为一个最晚近的例子,来说明史中在许多西方政权,包括民主国家,已经成为统治权力的一种典范:利用「例外状态」来扩张行政裁量,削弱国会,最终颠覆民主制衡而转形为极权国家。6 纳粹只是个最熟悉的例子。刚上台的希特勒及纳粹少数政府利用「国会纵火案」,打击瓦解了政治反对派,通过了强化法西斯政权的各项法令,逐渐取得全面的极权统治地位。然而此处的命题一点儿也不需要「栽赃」的阴谋论。他们干的!用不着揣测有没有自导自演的阴谋剧本,重点是要有个他们:恐怖分子,造成事件来激活「例外状态」。「2/27国会纵火案」有个名叫卢贝的荷兰青年(口袋里搜出德共党证),「3/19枪击案」有个陈尸鱼塭的枪手陈义雄(全民开讲录像带里搜出批评政府言论),9/11有个名叫盖达的恐怖组织(激怒全美国的宾拉登录像带),然而在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终究不是这些面目模糊的恐怖分子,而是事件所激活的权力生死大戏局。

  这个命题不是单向的,还有个主客易位的镜象。对于恐怖组织来说,他们的权力也需要反恐的响应,而且最好是超乎比例的过度响应。布什政权9/11之后在阿富汗与伊拉克遂行过度的单边军事主义,不仅蒸发掉了9/11之后全世界对美国的同情,疏离了欧洲一些老盟友,也制造了更多的新敌人。「反恐战争」成了爬不出的泥淖,成了一个新的时代卷标。若没有「反恐」的过度响应,激进组织在伊斯兰世界未必具有能够扩张的影响力。反恐的军事主义,在伊斯兰世界为他们免费送上仇美排英烧不完的柴堆火种。于是在盖达组织来看布什-布莱尔政权,也是:他们干的,是我们所企盼的!这种敌对共谋的逻辑并不少见,例如毛泽东在八年抗战期间讲的:「日本皇军是红军最好的盟友」,因为日军在华北过度残酷的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使得所到之处,流离的农民就加入快速壮大的红军。又例如过去十年中国民族主义与民族主义,两岸敌对意识最强的鹰派,彼此过度挑衅的举措,成为共谋增进权力的情挑,那厢试射飞弹的挑衅,是这厢企盼选票的庆贺焰火,这厢公投制宪的卖力挑衅,则是换取那厢选前回报威胁姿态的祈祷。

  廿多年前,布什亚在《诱惑》一书指出,诱惑与挑战的策略正好对反于沟通的策略。7 恐怖分子与权力当局之间相互拒绝沟通协商,两岸政府之间也拒绝沟通回避协商。然而正是在不沟通不谈判不妥协的情况下,挑衅/诱惑的两方得以共享着相互增进权力而且继续升级的共谋秘密。像史密特(Carl Schmitt)那样将划分敌/友的决断当作界定政治概念之基础的理论8,至少还需要补足领悟敌/友概念本身模棱性的理论,否则不免显得天真单调。毕竟历史上,政治现实上,敌对共谋相互增进权力,与盟友之间的欺蒙/剥削/背弃/出卖,同样地寻常。

  尽管共享相互增进权力的共谋秘密,仍然是个致命的对决关系。

  恐怖分子想要的是过度反应。受到攻击的权力当局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总是(伦敦爆炸事件后英国首相布莱尔又这么讲话)呼吁民众不要恐慌,要照常工作生活。然而,合法垄断暴力手段的权力当局,却总是以国家安全的名义发动垄断的过度反应。反恐战争的军事行动,爱国法案的密秘监控、检查与拘留,日子不会再照常。许多人,包括家德希达,带着道德谴责的语调说:在宗教狂热的目的下以最坏的方式利用资本主义科技的性,这样不顾人命蔑视的残酷行动,没有未来。9 当然,纵令有9/11那般壮观的规模,我们也不会设想任何组织能够以这种自杀炸弹的方式征服世界。然而,恐怖精灵的未来在于全球体系自身过度反应的无限升级,体系自身不可预测的失稳、失序与混乱。这是诱发自体免疫疾病(autoimmunity)的致命策略。像SARS,病患最终并非死于病毒,而是死于剧烈的免疫反应。SARS病患在感染后形成免疫反应,但是后来的却失去控制,患者体内免疫系统高度紧张,释放了细胞因子、肿瘤坏死因子等物质,不仅杀死了被病毒感染的细胞,也攻击周围的组织,免疫系统产生的抗体和T、B淋巴细胞在跟SARS病毒激烈作战的过程中形成的免疫风暴,对正常器官组织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导致病患死亡。

  可以这么说,恐怖分子的自杀攻击,只是最初的感染,自体免疫疾病因过度反应而致死,则形同体系的准自杀。恐怖主义的逻辑暗含了以个体自杀换取霸权体系自杀的象征性对决关系。这逻辑我们该不陌生,如果还记得满清帝国是怎么被推翻的。搞刺杀的秋瑾、徐锡麟,十一次举事的革命党人,想的当然不是以堂堂之师、正正之旗来与帝国对阵。然而满清政府每一次的镇压,都加速恶化了其自身的情势,终至一夕崩溃。咱们的先烈,咱们的国父,满清的大寇,就像SARS,都是恐怖精灵!

  IV

  在数字时代,影像不再仅是再现或信息,而是与战争完全整合。驾驭驯化的媒体,喂食联营合用影像的记者,向后方民众以及世界递送美英联军在阿富汗与伊拉克军事行动的形象:科技高超避免无辜伤亡的「干净战争」、推翻神权与独裁压迫的「解放战争」。呼应9/11无辜受害的永恒影像,是军事科技与道德目标都令人骄傲的战争神话影像。

  然而,俗话说,爱玩什么的就死于什么。爱玩影像奇观的,也必遭到影像奇观的反扑反噬。2004年五月,阿布格莱卜(Abu Ghraib)美军虐俘的影像丑闻爆发,陆续出现千余张虐俘照片,撕毁了「干净」、「解放」的战争神话。在这个数字时代,阿布格莱卜地牢里的影像,永远不会消失,万圣节的黑/橘主色调10,映照着纽约世贸双塔天际的蓝色调,转变了人们对9/11的情感结构。阿布格莱卜,关达那摩(Guantanamo),代表着在阿富汗、伊拉克、美国离岛仍然囚禁数千人的许多囚牢与拘留营,成为跃上场景的名词。我预测,其撕毁西方人道、人权、民主、自由等神话的象征性潜力,将持续召唤并酝酿出一个不小于六0年代的对反文化。

  阿布格莱卜,原是个独裁者海珊刑虐反对者的地牢,在美英联军接手之后,大兵们竟继续地牢刑虐的角色,还带进个人数字相机的新科技,以及西方鄙贱的色情猥亵,将刑虐当作娱乐。照片里,大兵在街上遛着用狗练拴着全裸爬行的伊拉克囚俘,牵着军犬威胁在墙角跪地瑟缩的囚俘,而今恶名昭彰的女宪兵Lyndee England11用手比成手枪瞄准一排全裸男性囚俘的生殖器,全裸的囚俘被迫叠成人肉堆,被套上女用内裤,或是被戴上黑色3K党模样的尖高头罩双臂十字开双手连接电线,照片里旁观的大兵不分男女,带着恶意满足的谑笑。当这批丑闻照片爆发流传之后,布什亚几乎立即在法国《解放报》上发表了一篇〈战争的色情〉。他将这些照片与9/11影像相比,9/11是个令人惊异的非凡事件,而虐俘影像,他认为:残暴、卑鄙下流,然而却平凡陈腐,没啥稀奇。比起其它一些评论,例如苏珊桑塔(Susan Sontag)与西摩赫许(Seymour Hersh)12语调里的震惊与愤怒,布什亚的语调是有啥可惊怪的无聊感。

  震惊愤怒吗?美国领导人也公开对这些照片表达震惊与嫌恶,好象那些影像是个引起公关危机的恼人弊案。就算进一步对影像后面发生的事表示遗憾,也好象那些事只发生在阿布格莱卜,只是「几颗坏苹果」,不能代表全体美英联军。布什(5月6日)对受辱的伊拉克俘虏及其家属表示抱歉,但也表示遗憾人们只看这些照片而不理解美国心(以自由民主解放中东的计画?不是真的推翻了一位暴君么!)这样「不公平」!

  布什亚感到这些影像下流却无聊。没什么好为这些影像大惊小怪。阿布格莱卜的影像既不是弊案的曝光,也不是几颗坏苹果的丑事,而是整个侵伊战争暴力的谐谑:美英联军羞辱手无寸铁无力反击的伊拉克人,那是战争本身的色情面目。

  早些年前,布什亚有个颇知名的说法:迪士尼乐园是真实的美国。

  有那么一座迪士尼乐园在那儿,就为了遮蔽其实整个真实的美国就是迪士尼乐园。迪斯奈乐园被呈现为想象的世界,好让我们相信其它地方是真的,而其实整个洛杉矶,整个环绕它的美国都不再是真实的,而属于超真实的和拟象的层次。…迪士尼乐园的想象世界既不真也不假,它是个延阻机置,靠着反转真实的虚构来返老还童,此所以这个想象乐园里的幼稚退化。那是刻意用来当作一个幼稚世界,好让我们相信成人们都在别处的真实世界里,好遮蔽其实真正的幼稚无所不在。

  同样的逻辑,阿布格莱卜地牢就是真实的伊拉克战争。有个阿布格莱卜虐俘丑闻,让人们相信真有见不得人的弊案,真有令人痛心的坏苹果,让人们相信其它地方的美英大兵是好样的,相信联军在伊拉克的解放行动是干净崇高的,而遮蔽了其实对无力抵抗的伊拉克人残暴地羞辱,无处不在。阿布格莱卜虐俘,就是这场侵略伊拉克战争的真面目。

  那张虐俘照片,将囚俘套上3K党模样的高尖黑色头罩与罩袍,双臂张开成十字架受难状,双手接上电线,摆布成遭受3K党私刑的姿势。这诡异的图像给予3K党徒(别忘了种族歧视的意涵)遭受自己人私刑的暗示。布什亚形容:这是一个对自己的霸权不知所措的美国,对自己施行了电刑。布什亚评论一年后的今日,这幅图像已经成为全球蔓延的恐怖精灵13,在讽刺漫画、行动剧、Abu Ghraib R Us工作室,不断地改编复制,而且像蜘蛛人或超人一样,有了流传历史的名字:阿布格莱卜人(Abu Ghraib Man)。

  V

  布什亚早先曾经形容自己是个理论的恐怖分子,用的不是武器而是理论暴力。14 他也曾表示,理论不能顺从真实,而必须与真实相互挑战。理论必须让自身成为他所描述的世界里的一个事件,参与并加速它的逻辑。15

  当布什亚对晚近恐怖主义的分析颇具影响力的时候,许多人用他自己形容的「理论恐怖分子」立场来质疑他。例如 Alain Minc用布什亚〈恐怖主义的精灵〉(The Spirit of Terrorism)的倒装标题发表了一篇评论〈精神上的恐怖主义〉 (“Terrorism of the Spirit”)16,很烂的评论,但提出了一项相当普遍的指控:布什亚自己认为他仅从事精神上的恐怖主义,然而这不能当作回避其言论恶化当前局势的托词,亦即其言论具有「恶意反美」以及「正当化恐怖主义」的效果。对这类指控,布什亚回答:我没有赞颂任何事,没有指控任何人,不为任何事辩护,不要错把信差当信息。我所做的是分析全球化无限制扩张的过程里如何创生了摧毁它自己的条件。17

  我们也不急着为谁赞颂、指控或辩护。看来布什亚所谓的第四次世界大战还正在暖场,或许恐怖攻击将逐渐与德机轰炸伦敦一样寻常,或许哪天激变出(西方?)社会内部的对反文化运动。只要运气还好,不碰上什么凶恶事件的爆央地(Ground Zero),或是因国家安全被送入拘留营,或是遭警察误杀,我们还有的是时间等着瞧。

 

  附录:

  在每个宰制与冲突的过程里都锻造出一个秘密共谋,在每个共识与均势的过程里都打制出一个秘密对抗。

  恐怖主义可以被诠释为一种表现:一个所向无敌的强权其内在的解离错乱,一个世界体系内在于其自身的遍在暴力。因此想要将它当作客观的邪恶来消灭,既是妄想也是很荒谬的,因为它就是强权对其自身所宣告的惩罚。

  如果恐怖主义是邪恶──就形式而言它当然是,却绝不是乔治布什所指的那种意思──那么这种邪恶的智能正是我们需要的:洞察这个世界秩序的内在痉挛。恐怖主义既是其痉挛发作的事件时刻,也是其形象的反馈。

  ──布什亚《邪恶的智能或暗约的清澈》

  在9/11后的罩顶乌云之下,布什亚的一系列写作聚焦于政治(或是他所谓「超政治」 supra-political)议题:全球权力及其召唤出来的抗拒形式。从纽约世贸双塔的灾难事件,到巴格达阿布格莱卜地牢的虐囚影像,布什亚挑衅的评论不仅再度批注了它精辟的理论观点,例如「客体反讽」、「邪恶的透显」、「理论做为对于实在的挑战」,也预见并守候着我们眼前持续发生的世界政治事件与局势。


  注释:

  1本文撰写的前十日,七七芦沟桥事变六十八周年,或者,对读者更相关的历史:林志玲大连坠马前一天。

  2Mark Goldblatt, “French Toast: America wanted Sept. 11,” National Review Online. December 13, 2001.

  3记得不久前布什以牛仔的豪迈姿态,对台湾海峡的局势表示,若有事, “We’ll be there!” 有不少人多么希望确认台湾与曼哈顿一样,属于「美国利益」!

  4“A Dialogue with Jacques Derrida,” edited in Giovanna Borradori (2003) Philosophy in a Time of Terror. Chicag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p.85-94.

  5文化人类学家所谓的 “blaming system,” 见 Mary Douglas (1992) Risk and Blame, New York: Routledge.

  6Giorgio Agamben (2005) State of Exception, Chicag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7Jean Baudrillard (1990), Seduction, London: McMillan.

  8 Carl Schmitt (1996), The Concept of the Political. Chicag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9“A Dialogue with Jacque Derrida,” 同注四,页113,“open onto no future and, in my view, have no future” (原文斜体强调)。德希达在批评恐怖主义「没有未来」的同时,也用「自体免疫疾病」(autoimmunity)的危险来批评美英当局过度响应的不智(见下文)。这样两头批评虽然平衡了哲学家的立场,但却错过了布什亚在「客体反讽」、「诱惑-挑战-对决关系」、「致命策略」等识框之下看到的对局脚本:恐怖主义确实没有别的未来,只有在诱发体系过度反制造成「自体免疫疾病」的爆发。

  10囚衣是橘色的,被迫套上的尖高头罩是黑色的。

  11这当然是性别歧视。Lyndee England如今已成为许多讽刺漫画的主题:女生也可以干这种事ㄟ!

  12Susan Sontag “What Have We done?” The Guardian, May 24, 2004; Seymour Hersh (2004), Chain of Command : The Road from 9/11 to Abu Ghraib,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13一位21岁波士顿学院学生,以Abu Ghraib Man装扮站在一间美国志愿军招募中心前,他立即遭到警察逮捕,并被控以妨害安宁以及因制作恶作剧用的伪炸弹而被控重罪。逮捕它的警察和起诉他的检察官未必认识他讽刺剧颠覆性的政治意涵,却误以为他是恐怖分子。

  14 Jean Baudrillard (1994),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translated by S.F. Glaser,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5 Jean Baudrillard (1988), The Ecstasy of Communication, Brooklyn, N.Y.: Semiotext(e), pp.97-101.

  16 Le Monde, November 6, 2001. Translated by David Jacobson, Correspondence: An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Culture & Society, No.9 Spring 2002.

  17 Jean Baudrillard (January 2004), “This is the Fourth World War: The Der Spiegel Interview,”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audrillard Studies, vol. 1 no.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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