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渺小的体裁——近期儿童诗巡礼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徐鲁 时间:2010-09-05

  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沃尔科特曾经抱怨,他的手指要拂过弗罗斯特、艾略特、庞德、叶芝和希尼等众多大师的诗集,才能挑出一本几乎是隐藏在他们中间的《拉金诗选》。可是,我们这里的《拉金诗选》,不是被掩藏在大师丛中,而是被淹没在成千上万册的平庸小说和功利主义的散文读物之中。“我们必须为阅读那些伟大的诗人而准备好自己的智力。”沃尔科特善意地提醒他的同事说。可是在我们这里,就算我早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智力,但是好的诗歌又在哪里?好的诗人又在哪里呢?
  然而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当松鼠已经等得掉光了牙齿,这时候也许就会有人为我们送来核桃。虽然我们每天都被一些平庸的散文和小说包围着,但不少人的内心深处,总还是在牵挂着诗歌。
  “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现在,当我巡礼最近一年多来的儿童诗创作时,这两句唐诗不由得又涌上心头。
  
  抒写
  “抒写中国”,从来就是中国的儿童诗人们须臾不能忘怀的一个美丽而崇高的“主旋律”。读着这样的儿童诗,我们会相信这样一个真理:世界上没有渺小的体裁,而只有渺小的作家。
  高洪波近期发表了《在天文馆感受诗意》等组诗。抒写自豪的中国情感与中国襟怀,张扬人类思想中的浩然正气,也是高洪波近年来的儿童诗中的一个“主旋律”。诗人金波先生在读了这些诗歌之后,认为它们显示了诗歌所应该具有的一种“隐秘的力量”,那是激情的力量、想像的力量,同时也是思考的力量。“这些诗行蕴蓄着诗人心灵上敏锐的感受力,和跳脱的诗的表现力。”(《诗歌的力量——〈在天文馆感受诗意〉赏析》)
  对于诗人们来说,“中国”绝对不是一个抽象和空洞的概念,也并非惟有“黄钟大吕”的风格才能表现这个宏大的主题。“抒写中国”也可以写得十分具体而细微:把三月穿在小村身上  小村/便开始萌芽  今天是语文第一堂课/麦田睁开眼睛  很绿//小村三月/你看  炊烟正在拄着一棵树  爬山/草  是新来的卷子/把三月的早晨  考得满头是汗//先是一朵小野花  交了卷子/后面的天  迅速都蓝了……(冰岛《三月》)
  如此清新和鲜活的形象与表现方式,不也可以呈现“抒写中国”的满腔热情吗?诗人说,给我一片三叶草,再加上我的想像,就是一片草原。这样的表现法则,或者说,这样的抒写才能,对于儿童诗人来说,尤其需要具备。毕竟,就篇幅而言,儿童诗是一种形制短小的体裁。也因此,较之一般的体裁,它为创作者们设置了更高的表现难度。
  
  底层叙事
  最近几年,在成人文学界里,有一个引起了广泛讨论和关注的文学话题,即底层叙事。不同的文化人群面对这一概念时的认知角度,有时会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例如社会学家和学家眼里的“底层”,一般都与贫穷、“三农问题”、国企改制以及社会分层等紧密联系在一起,寄寓着明确的“意识形态焦虑”;而人文学者、评论家和作家、家眼里的“底层”,则往往伴随着对社会公正、民主、平等以及苦难、人道主义等一系列美学难题的诉求。因此,有的学者指出,“底层”问题在今天的浮出水面,进入更多人所关注的视野,实际上也折射出当前中国社会结构的复杂形态和思想境遇。在这个前提下,我们似乎可以认同这样一个观点:所谓以文学的方式参与或介入底层现实,决不可仅仅理解为将底层和现实题材作为叙述对象,而应该在叙述过程中呈现出作家和诗人们的思想投射与独特发现。
  儿童文学作家和诗人们的“底层关怀”和“底层叙事”,也不曾缺席。这一类题材的作品,尤其是具有这一类感情投入和思想投射的作品,明显增多,且大都具有一定的分量。就儿童诗来看,许多诗人写到了留守儿童、打工子弟小学、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女生存问题、流浪儿童、卖花儿童等等;还有的诗人写到了对农业生态、农民生活、乡村变迁,尤其是越来越强大的现代物质文明对乡村传统观念的压迫与“话语霸权”等等。于是,我们在今天的儿童诗里看到一些前所未有的、不能不让人忧心忡忡的景象,如张绍民的《打工子弟小学》《流浪儿童》、张菱儿的《差别》。
  我们这个时代,在它盛世繁华的外表下,毫无疑问也会潜藏着一些隐痛、无奈甚至忧伤。许多乡村少年因为生活的驱使,过早地告别校园、告别童年和故乡,到远方的城市去寻找自己的前程。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弱势群体,因为他们其实还是一些孩子,还正处在成长阶段。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所幸的是,我们的诗人在关注着他们。他们那孤独、单薄和无助的身影一次次出现在那些真诚的诗歌里,如曾学东的《燕子》、张泉的《栀子花般的笑意》、莫问天心的《公交车站卖艺的盲人》。
  在这样的诗歌面前,我们没有必要去要求它在艺术上的纯粹与圆润。不,能够如此直面现实、关怀民生,呈现诗人的道义与良知,才是它最纯粹的质地。这些诗歌里有的地方或许稍嫌直白,有的在语言上锤炼不够,“诗味”有所欠缺,但这些缺点并没有从根本上损伤诗的素质。我们能拥有这样的作品,不能不为儿童诗感到自豪。在底层关怀的主题下,我们的儿童诗人毕竟也能够在场,而没有缺席。诗从生活中来。诗从对于生活的真切的感受和独特的发现中来。只有真实和鲜活的生活,才能够养育出同样真实和鲜活的诗与诗人,这是一个永远的真理。
  
  乡村忆念
  加缪曾说:“对大地的想像过于着重于回忆,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么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其实,对于诗歌,我们所需要、所渴求的并不是太多,也并非多么奢侈。一片青草地,一点来自山谷的风声,就够了,就足以使心灵变得柔软,发出回声。
  秋天一到/村外河滩上的芦苇/就忙着给我们写信//那些灰白色的小小信笺/落在树枝上/落在屋顶上/落在草垛上/落在行人的衣裳上//收到这样美丽的信/我们该怎么回呢(陶天真《抒情的乡村·芦花》)
  读着这么单纯和朴素的诗歌,我想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诗歌命题:乡村忆念。我想到了大地、乡村、田园和种种淳朴的农业文明,所投射在一代代诗人心中的无限的光亮与温暖。
  对于许多儿童诗人来说,思绪一旦回到童年的乡村,正如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们回到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列宁格勒一样,真可谓“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那些比膝盖更低的泥土,就如一道低低的门槛,横在我们的命运里;而我们的生命和诗意,也注定了会与大地、泥土连在一起,并且从泥土里获得向上或向下的力量。
  也因此,对乡村生态的关注,对农民生活的关怀,对逝去的乡村童年的追忆,也成为许多诗歌作者的一个沉重而永恒的主题。他们的诗歌里总是呈现着一种永恒的、挥之不去的“土地道德”的情怀。像土家族诗人谭岷江的《山寨四月·农具和耕牛》,以及另一位同样是生在乡村的土家族诗人谭国文的《石头与村庄》,这样的诗,其实与风花雪月无关。它们具有一种纯粹和朴素的情感力量,足以唤醒那些多年来已经迷失在城市的大街上和楼群里的乡村之子的沉睡的灵魂,使更多的人明白,即使是在灰暗的生活中,毕竟还有一些我们所热爱的事物,是能够用我们的双手和心灵把它们保存下来的,因而,对乡土与生活的热爱也是可以做到始终不渝的。这是许多乡村孩子命运里与生俱来的、与泥土息息相关的生命的隐痛。

  本位
  现在我们再来看另一类着重于艺术本位的儿童诗。与那些世界一流的儿童诗人相比,我们的许多儿童诗的差距,或许并不表现在语言文字上,也不表现在观念上,而是输在想像力上。
  我们很多儿童诗作家和儿童诗作品缺少那么一种大风呼啸般的想像力,或者说,缺少那么一种纵横天地、若气流激荡一般的“天才气”。但近来也有几首诗,使我们看到了儿童诗的一种充满想像力、充满“天才气”的面貌。
  先看萧萍的《四重奏第931号:朋友们》。且看开头的一节:漂浮着的冰,/趴在浅湖妈妈的胸前熟睡。/它们都有着雪白的睡袍,/大眼睛安静的蓝,/爪子很淡很淡,/风吹过来有些微微发抖。/它们清澈的凝视,/用牙齿彼此轻咬,/哈出好多看不见的气。/在清晨的湖面上,/它们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亲一亲浅湖妈妈,/让最小个子的银鱼/缓缓地从身体穿行过去。/它们头挨着头,/想了很久,才害羞地/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嗨,我喜欢你!
  这首不短的儿童诗充分呈现了萧萍与常人不同的想像力,以及凭着敏感的直觉,于细微处去感受事物和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
  捷克诗歌大师塞弗尔特有言:“诗可以不是思想性的,也可以不是艺术性的,但是它首先应该是‘诗’的。就是说,诗应该具有某种准确的直觉的成分,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和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萧萍的这首诗可以为塞弗尔特这一“纯粹艺术本位”的观点做出例证。
  在儿童诗坛上,与萧萍的儿童诗堪称“双璧”的,是另一位女性诗人王立春的作品。这两个人是一南一北的“双子星座”。她们的诗歌里都有着细腻和准确的直觉成分,都有极其丰沛和鲜活的想像力在纵横运行,也都有语言和表现上的与众不同的创新与探索。《野小河》和《哑巴小路》,是王立春的代表性作品。
  我要走了/小河//你贴着山脚玩耍吧/你缠着草坡撒欢吧/枕着小山望天/你亮晶晶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河沿上/这个整天缠着你的孩子了……
  这是《野小河》的第一节。我们拿它和萧萍的“四重奏”第一节相比,就不难看出她们的异曲同工之美。她们仿佛在用各自的想像力和最细微体验互相“致敬”,不约而同地用一种来自女性诗人的直觉体验、想像力、才气和优美的文字,一起推动着中国儿童诗的帆篷,越过浅湖而进入一条新的航道。
  读这首诗,使我感到流露在作者笔端的眷顾深情和悲悯情怀,以及直抵人心的温暖力量。它也让读者充分地感受到了诗人独特的才情和睿智的诗心。再如《哑巴小路》,其中所书写的童年体验、乡村记忆,许多人也许都曾经有过。但是如何能够更准确、更逼真地呈现出这些体验与记忆,却是需要才气的。这也正是一位外国著名诗人说过的一句话:题材总是公平地摆在人人面前;主题却只有少数人知道;而如何表现则永远是一个秘密。

  四代同堂
  长期以来,中国儿童诗坛上,呈现着四代同堂的良好的创作生态。老一代的儿童诗人,如任溶溶、金波等,仍然宝刀未老,继续保持着饱满的创作激情和超凡的创造力,并且时有不俗的新作奉献出来。
  且以任溶溶先生为例。他在最近一年多的时间里,又有新的贡献。我们先来看这首《书怎么读》:
  爷爷读书,一本又一本,/有一些书,厚得像块砖。/我忍不住,问我爷爷说:/“书这么厚,怎么读得完?”/爷爷回答我说:/“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句一句地读,/一段一段地读,/一页一页地读……/很简单。”
  这是一首饶有童趣和智慧的儿童诗,带着典型的任溶溶风格:单纯、幽默,凭借着字体的大小改变和诗行排列形式上的视觉效果,营造出一种形象而好玩的游戏味道。任先生年逾八十,还具有如此丰沛的创造力与不俗的童趣,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再如他那首《夜里什么人不睡觉》,带着一定的“认知性”,这也是写给小孩子看的诗歌所应该具有的一种职能。诗中告诉了小孩子一些不同身份的人所从事的不同工作的特点,同时也对这些在夜晚里工作的人们的奉献精神予以了默默的赞美。浅显而优美的诗句里蕴涵着一种老年人的从容不迫和机智幽默。
  王忠范是属于中年一代的儿童诗人,其创作活力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一直持续到现在。他继续抒写着他几乎写了大半辈子的内蒙古草原和草原上的事物。他的儿童诗里融进了他对草原的深切的爱与知:草原上的草跟马一样/站着睡觉/只有广阔的夜/才能装下满地的梦(《花季草原·草原的草》)
  同属中年一代诗人的王宜振,仍然在不断地探索和攀登儿童诗艺术的新高峰。他近期写出了《悬浮的光芒》等组诗,这些纯粹的儿童诗,无论放在哪个民族或哪种文化背景之下,都不会失去它的光芒和亮度。
  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那批儿童文学作家,也在不断地奉献着自己的儿童诗新作。陶天真的一组《抒情的乡村》,给我们带来耳目一新的感受:意象单纯而想像丰沛,就像他在另一首诗歌里写到的冬天里大雪中的小村庄,“干净得像个童话”。我们很久没有看到这种带着呼呼的风声和飘舞的芦花般生动的诗歌了。
  更为年轻的一代儿童诗人,包括一些“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少年诗人”,在近期发表了出色作品的有:张晓楠、汤萍、冰岛、魏捷、向辉、邵思梦、张牧笛、阮梅等。
  无所谓结局。也无所谓开始。除了那深隐在心灵底层的对生活的热情和对诗歌的敬重之意,有若不熄的火粒。所幸的是,在儿童诗领域里,我们的四代诗人,仍然在忠诚地、固执地、持续地,一点一点地拨燃那些活着的儿童诗的火粒。
  诗歌不朽。儿童诗歌永在。
  最后,我把不久前为一个儿童诗朗诵晚会写的几句祝词,粘贴在这里,作为这篇述评的结束语——
  没有任何声音,比抒情诗的声音更美;/没有任何翅膀,比幻想的翅膀飞得更远、更高。/啊,今夕何夕?/你们以儿童诗的名义聚会,/你们用分行和押韵的方式,/朗诵、狂欢、鼓掌、拥抱!/让诗歌发出嘹亮的声音,/让童话带上铿锵的韵脚,/让小说和散文传达出心灵的节奏,/甚至让理论家和批评家们的文字,/也来跟随着诗人们的激情舞蹈……/这,就是我今夜的诗情,/也是我发自内心的祝愿,/以及作为一位儿童诗人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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