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期赴朝鲜使臣丛考
明与朝鲜的外交,在朝鲜为重大国政,在明朝则不过藩国事务之一。《明实录》卷帙浩繁,然涉及两国外交,不过泛泛记载遣使、接待之事,间录重大外交事件,也仅寥寥数语,远不若朝鲜史料之详尽入微。故论明朝与朝鲜外交史,必以《高丽史》和《李朝实录》为主要史料。然史料中有足资补充朝鲜史料者,即明朝赴朝使臣的传记和文集。
朝鲜史官虽详载明朝使臣在朝鲜的活动,但对其个人,除官职外并无太多了解。明朝使臣中不乏高官名臣或文学之士,大量碑铭传状被保留在各类史籍中,甚至有不少人的别集也留存至今。传记和文集中对使臣生平的记载,提供了审视明与朝鲜关系史的新视野。
景泰元年(1450年),明朝派倪谦出使朝鲜,开创诗赋外交传统,两国的亲密关系一直保持到明末。而此前七八十年中,两国关系却是跌宕起伏,扑朔迷离,向为论者瞩目。明朝前期尚少文臣出使,加以当时刊刻之风未盛,留有文集者寥若晨星。能进一步揭示两国关系变迁的背景者,主要是明前期使臣的传记资料。
研讨明与朝鲜关系,多从宏观趋势和具体事件着眼,由某种人物者尚少。本文据《高丽史》和《李朝实录》,统计明朝使臣的身份、出使目的,以勾勒明朝派遣出使的变迁概况;然后以人物为纲,考索诸使臣的身份履历,由此探究使臣派遣背后的政治形势背景,或可有助于对此时代政治、外交氛围的了解。
《高丽史》与《李朝实录》于明使之来,无所不记其详。反观《明实录》,不但记载简略,且多缺漏,甚至删削建文年间出使事[1],不足对勘。《殊域周咨录》所据,为行人司档案和万历以前非《实录》系统,记朝鲜有《实录》未备者,然史实谬误、年月错讹比比皆是,实难遽信。其余中国史料更不若上述两种系统翔实。故统计遣使次数、使臣身份和出使目的,主要根据《高丽史》和《李朝实录》。
洪武时期:偰斯
洪武时期,两国屡起争端,使节频繁往来。大多数情况下,明朝命高丽/朝鲜赴明使臣回国时传递公务信息,甚至捎带敕旨咨文等。同时,自洪武二年(1369年)四月到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六月,共有22批使臣被派赴高丽/朝鲜。留有姓名的43位使臣中,宦官25人,文臣11人,武官7人。担任正使的21人中,宦官11人,文臣4人,武官6人。
宦官特别是前元高丽/朝鲜籍宦官在使臣中比例很高。25位宦官几乎全为前元宫廷中宦官,至少有14位如金丽渊、黄永奇、金仁甫、崔渊等是高丽/朝鲜人,其中担任正使者至少6人次,其他如延达麻失里、康完者笃、宋孛罗当亦为蒙古、色目人。
每次遣使或不止一人,但文臣、武官、宦官或可众遣,却无以不同身份配备为正副者。如洪武三年六月派礼部主事柏礼颁诏,侍仪舍人卜谦颁科举程式,中书省派百户丁志、孙昌甫呈咨文,虽文臣武官同时赴高丽,却各有职责差遣[2]。若配备为正副,则皆同一身份,如洪武二十一年十二月前元院使喜山为正使,大卿金丽、普化为副使赴高丽索马,都是高丽人出身的宦官[3]。
明朝仅逢重大事件才以文臣为使。与高丽/朝鲜交涉具体事务的部门,如前期的中书省、辽东都司,后来的后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等,或派遣武官携带咨文与使臣一同前往,或独立派遣武官为使臣。而朱元璋本人处理具体事务的诏敕谕旨多由宦官为使传递,建交、封山川、赐谥等重大礼仪场合则以朱元璋的名义派遣文臣前往。例外仅二:洪武七年(1376年)首次大量索取马匹,由文臣礼部主事蔡斌携带中书省录朱元璋“圣旨”的咨文前往;洪武十九年大规模索取辽东逃民,朱元璋派高丽人出身的武官指挥佥事高家奴等前往[4],皆事体重大,非宦官或高丽/朝鲜使臣可传递消息者。
洪武诸使臣事迹多湮没,中国史料可供考生平者仅有偰斯一人。《实录》载:
偰斯,溧阳人。岁丙午,以故元嘉定州知州来归。洪武元年,授兵部员外郎。寻擢符宝郎,改尚宝司丞。四年,出知泰安府。六年,升知河间府。入为户部郎中,升尚书,出为山西左参政,召还为吏部尚书,迁礼部。至是,以年老致仕[5]。
雷礼《国朝列卿纪》所记更翔实:
偰斯,字□□,应天府溧阳县人,故元嘉定州知州,来附王师。吴元年,授兵部员外郎,本年擢尚宝符宝郎。洪武元年,遣赉书赐高丽。二年,高丽遣使上表,来贡方物。遣偰斯赉印封之,改尚宝司丞,仍以祝文牲币祭其境内山川。诏曰:“朕肇膺正统……想宜知悉。”使回,称旨,日侍左右。四年,出知太(泰)安州,六年,升河间府知府,俱以才干著,而民亦不扰。九年,入为户部郎中,寻升户部尚书,本年,调山西左参政。十三年正月,召拜吏部尚书,二月,改礼部尚书,三月,诏定公侯称号。上谕斯曰:“自今封公侯……仍列于衔。”于是斯等奏定则式为三,公侯之衔曰……,世袭者曰……,追封者曰……。本年,以年老致仕[6]。
其他记载如同书有文简事同者二处[7]。又如焦竑《献征录》传记有二处[8],一处为节略《列卿纪》而成,一处文详,全抄自《列卿纪》。又如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传记[9],文简而有误:不解改尚宝司丞乃出使必需,乃以“封之”与祭山川为二事,遂乱改时间,其文必来自《列卿纪》。总之,留存至今的偰斯传记虽多,除《实录》所记略有参差,其余皆不出《列卿记》范围。
吴元年(1367年)即丙午年初,朱元璋军总攻张士诚部,“松江府、嘉定州守臣王立中等诣徐达军降”[10]。偰斯当即为此时投降的张士诚部属,不久被授兵部员外郎。所谓故元,当因张士诚降元,致使偰斯有故元官吏之名。嘉定地当元代江南海运的起点刘家港[11],张士诚与高丽在海上往来密切[12],定以此地为出海口岸。则高丽详情必为偰斯熟悉,后来被选为出使高丽第一人,当因其曾为张士诚通高丽口岸嘉定州知州,熟知高丽事务。
偰斯出使后未再用为大使,而是顺利高升为重臣,为罢中书省、废宰相后首任吏部尚书,当于明初政治史中占据一席之地。
建文时期:陆颙、章谨、祝孟献、端木智
从建文时期开始,两国关系正常化。短短四年间,明朝派往朝鲜的使臣多达9次,共24人次,20人。除重大的颁布诏诰和礼仪之外,明朝使臣的唯一任务就是购马。具体而言,除了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底报告朱元璋丧讯,和建文三年(1401年)前半年两次遣使,颁发朝鲜建国后一直苦心营求的诰命、印信,此后六次出使,皆为采购因战局吃紧而于南军格外短缺的战马。可以推测,若无战马之需,明朝会如建文元年、二年,仅在重大场合才派遣使臣赴朝,频率本当远低于洪武百端交涉之时。
使臣无论正副,无论出使目的为何,皆以文官或监生充当,绝无武官和宦官。派遣文官如通政寺丞、各部主事、太仆寺少卿、鸿胪寺行人等,次则监生,乃至验马兽医等,皆关乎具体事务而定。其中留存传记者有5人:
陆颙。陈田《明诗纪事》载:
颙字伯瞻,扬州兴化人,楚府伴读闿弟。洪武中,举明经,授礼部主事。永乐初,与修太祖实录。奉使朝鲜,有《颐光集》。
《画史汇要》:陆颙能画人物。
《送别》:芳草如烟驿路遥,东风催别鸟声娇。离人一去来何日,不及春江有定潮[13]。
徐泌《明画录》则记:
兴化人,工诗,精画法,官礼部员外郎。善画人物,精采奕奕,时称三绝[14]。
陆颙为礼部主事,担当明朝向朝鲜颁布新历、正式承认朝鲜建国的大任,出使期间爱上了朝鲜女子委生,后来遂向建文帝献计购马朝鲜,得再出使相聚,婉转不肯归明,哀求朝鲜太宗未果[15]。上引陆颙诗不见于《李朝实录》所记其在朝鲜应酬诗,或即诉与委生别离之事。
陆颙归国后,然身为建文遗臣而未得祸,反而与修《太祖实录》,盖北军进城后主动合作者,故永乐时期已为文学亲信之臣。
陆颙得官礼部主事,担当外交重任,似与其“明经”出身不协调。由上引事迹可知,陆颙虽非进士出身,却兼擅诗画文史,能倾动品位不俗的朝鲜上下,此应担当出使要务的重要原因。
章谨。徐泌《明画录》载:
章瑾,字公瑾,号采芝,华亭人。宋庄敏公之后。能诗善草书,尤长于画,山水宗夏珪、马远,挥毫渲染,或顷刻立就,或数日不著一笔。兼善人物,传有《春江送别》及《寒山拾得像》,无惭古人。张观以后,一人而已[16]。
《明画录》每卷下分专题,专题下以画家时代为序排列。章瑾前后为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