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史研究中的几个重要问题新探
内容提要:学术界受《汉书》的误导,常把“秦汉”并称,不妥。秦、汉之间,应有“后楚、楚汉战争”;两汉之间,应有“新、更始之乱”等时期。《汉书》还从古为今用的角度,全面作伪董仲舒传,编造汉武帝尊儒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等。事实上,汉武帝尊儒是“绌抑黄老崇尚儒学”;并且崇尚的儒学是《七经》,不是仅仅《五经》;其中最重要的又是《孝经》,不是《公羊》;《公羊》、尤其董仲舒的《公羊》学是武帝时期滋生酷吏的温床。同时,对学术界常说的“汉承秦制”也要正确理解等。
关键词:后楚 新 《孝经》 汉承秦制
现在,学术界经常把两汉合称为“汉代”,一谈史也经常说“秦、汉”,本文的题目就是沿用了这种说法。不过,笔者认为,这种说法在一定意义上是可以用的,但作为的研究则不可取。同时,两汉史研究,侧重点应在西汉,因为西汉是中国古代第一个稳固的统一中央集权制,对后世影响极大。这里想就两汉史、主要是西汉史研究中的几个重要问题谈点新看法,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一、能把西汉与秦代直接相连吗?
现在,学术界常说“秦、汉”。在现行学术界的所有中国历史年代表,如《简明中外历史辞典》、《新华字典》、《辞海》等所附录的中国历史年代表,以及《中国历史纪年表》等专著,都无一例外地将西汉与秦代直接相连,以《简明中外历史辞典》附录的中国历史年代表为例(1):
秦 | 公元前221——前206 |
汉 | 西汉 公元前206——公元25年 东汉 公元25——220年 |
笔者认为这种做法欠妥。第一,这不符合历史事实。《史记》等史籍告诉我们:秦二世时,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失败。公元前208年,另一义军首领项梁、项羽在薛地立战国时期的楚怀王孙心为王,仍号楚怀王,得到了各义军的支持。后来楚怀王迁都彭城(今徐州市),命各义军攻秦,并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2)。公元前207年,刘邦最先入关。此时秦二世胡亥已被赵高害死,赵高立秦始皇长子扶苏的儿子子婴为帝,子婴虽除掉了赵高,但无法抗拒刘邦,只好奉玺迎降。项羽入关,由于他实力最强,刘邦只得妥协。项羽杀子婴等后,焚秦宫室,尊楚怀王为“义帝”,接着裂地封王,其中封刘邦为汉王,他自立为西楚霸王。由此可见,秦亡后,中国建立的第一个新政权是“楚”,应叫“后楚”,而不是“汉”。后来,项羽旋即害死“义帝”,企图自己称帝。刘邦对项羽没让他“王关中”早就不满,自己也想争天下,就以为“义帝”报仇为名,便同项羽展开了“楚汉战争”。经四年大战,刘邦取胜,于公元前202年称帝。就是说,在西汉与秦之间,还有个“后楚”和“楚汉战争”时期。
第二,各中国历史年代表对此的说明都不确。应当说,各历史年表对此都有说明,如《简明中外历史辞典》附录的中国历史年代表的注释1说:西汉“包括公元前206年——前202年楚汉战争。”(3)这里,它只说了“楚汉战争”,没有提到“后楚”政权,不妥。
第三,造成这一错误的原因。应当指出,在司马迁的《史记》的历史年代表中,“后楚”政权是有一席之位的。如《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的序说:“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於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於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可见,司马迁是承认“后楚”的存在的,但他没给“义帝”专门作“传”——“本纪”,而是给项羽作了“本纪”。不过,从班固的《汉书》起,在历史年表中,就再没了“后楚”的影子,他把西汉的起始年代一下子便定在了公元前206年,与秦直接相连。可见,这一错误主要是班固造成的。
第四,秦与西汉间的历史年表应怎样编制?笔者认为,应把“后楚”政权加上去,再包括“楚汉战争”。
秦 | 公元前221——前206年 |
后楚 | 公元前206——前205年 |
楚汉战争 | 西楚霸王、汉王等 公元前205——前202年 |
西汉 | 公元前202——公元8年 |
第五,“后楚”政权的历史意义。1、我们必须明确,是“后楚”亡了秦,而不是汉。刘邦虽先入关,但亡秦的时候,他只是“楚怀王”的一个将军,后来才被项羽封为“汉王”的。2、“后楚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霸时代”。“义帝”是皇帝,项羽是霸王,天下的实权掌在项羽的手里。3、只有承认“后楚”的存在,“楚汉战争”才有客观基础,刘邦是从“西楚霸王”项羽的手中夺取的政权。4、“后楚”在政体上,一反秦政,搞的是彻底的分封制,而且是异姓王分封制,这种分封制已不再适合中国古代封建社会,这是“后楚”和“西楚霸王”项羽失败的主要原因。
二、能把东汉与西汉直接相连吗?
在现行的年代表的简表中(详表和《中国历史纪年表》专著等除外),东汉与西汉是直接相连的,如上引《简明中外历史辞典》附录的中国历史年代表即如此。笔者认为,这种做法也欠妥。
第一,这也不符合历史事实。因为在西汉与东汉之间,有个王莽建立的“新”政权,“新”政权之后,就是刘玄、刘盆子建立的更始政权等。这一点是没有异议的。
第二,不能把“新”从中国历史年代表的简表中抹掉。1、“新”是继西汉之后,中国历史上又一统一政权。2、“新”是中国古代首次外戚篡夺国家政权成功的典型。3、“新”也是中国古代首例和平政变成功的典型。4、“新”还开了中国后来政变“禅让”的先河。5、“新”政变后,曾得到朝廷上下、全国上下的一片欢呼。6、“新”政变后曾实施一系列改革,这些改革很值得研究,应从中吸取失败的教训。7、“新”对中国古代思想史研究是有贡献的,中国古代经学的古文经如《周礼》、《左传》等,就是此时被正式立为“经”的。
第三,各中国历史年代表的简表对此问题的注释均不确。如:《简明中外历史辞典》附录的中国历史年代表注1说:西汉“包括……公元8至25年王莽篡夺后的新朝。”(4)《新华字典》附录的《我国历史朝代公元对照简表》的注2说:西汉“包括王莽建立的‘新’王朝(公元9年——25年)。王莽时期,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建立了农民政权。公元23年,新莽王朝灭亡。公元25年,东汉王朝建立。”(5)应当说,王莽的“新”是公元8——23年;其后为更始时期,更始是承“新”祚的政权,更始是多个政权并存时期,而且更始又包括刘玄和刘盆子两个政权;刘秀称帝虽在公元25年,但打败更始、承“更始”之祚是公元27年。所以,东汉建国应为公元27年,而此前的公元23——27年应为“更始之乱”。
第四,造成这一错误的原因。笔者认为,造成这一错误的原因,主要还在班固,班固在《汉书》中,没给王莽以皇帝的地位。他对王莽的传记,用的是“传”,而不是“纪”——皇帝专用的传记。另外,《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他只关心东汉史,将刘秀在公元25年称帝定为东汉的开端,忽略了东汉应承“更始”之阼问题和此时仍为多个政权并存的时期。这样,王莽的“新”和“更始之乱”就被一些一般研究者缺省掉了。
第五,西汉与东汉间的历史年表应怎样编制?笔者认为,应把“新”政权加上去,再包括“更始之乱”。
西汉 | 公元前202——公元8年 |
新 | 公元8年——23年 |
更始之乱 | 刘玄、刘盆子、刘秀等 公元23年——27年 |
东汉 | 公元27年——220年 |
另外,笔者曾多次对中国古代历史年代表提出过商榷,如对宋代的历史定位问题等(6),这里不妨归纳一下,画个总表,全面表述一下我对中国古代历史年代简表的新看法:
夏 约公元前2100——约前1600年 | ||||||
商 约公元前1600——约前1028年 | ||||||
周 约公元前1028——前843年 | ||||||
春秋 | 周、十二诸侯等 公元前843——前453年 | |||||
战国 | 齐、楚、燕、韩、赵、魏、秦等 公元前453——前221年 | |||||
秦 公元前221——前206年 | ||||||
后楚 公元前206——前205年 | ||||||
楚汉战争 | 西楚霸王、汉王等 公元前205——前202年 | |||||
西汉 公元前202——公元8年 | ||||||
新 公元8——23年 | ||||||
更始之乱 | 刘玄、刘盆子、刘秀等 公元23——27年 | |||||
东汉 公元27——220年 | ||||||
三国 | 魏、蜀、吴等 公元220——265年 | |||||
西晋 公元265——316年 | ||||||
南朝(东晋、宋、齐、梁、陈等) 公元317——589年 北朝(北魏、北齐、北周、隋等) (272年) | ||||||
隋 公元589——618年 | ||||||
唐 公元618——907年 | ||||||
五代六朝 | 五代后(梁、唐、晋、汉、周等) 公元907——1276年 六朝(大理、辽、宋、西夏、金、蒙古等) (369年) | |||||
元 公元1276——1368年 | ||||||
元季南北朝 | 南朝(明、大顺、南明等) 公元1368——1644年 北朝(北元、蒙古诸部、后金等) (276年) | |||||
清 公元1644——1840年 |
三、关于汉武帝尊儒问题再探讨
汉武帝尊儒,既是汉史研究中的大事件,也是史研究的的大事件。我在多篇中,已阐发过主要观点:汉武帝尊儒应叫田蚡“绌抑黄老崇尚儒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是学术谎言”(7),《天人三策》是班固的伪作(8),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是中国传统文化反思的基点(9),等。这里想接着再探讨几个问题。
第一,班固对董仲舒传的全面作伪。班固对董仲舒传的全面作伪,不仅表现在《汉书·董仲舒传》中,而且贯穿了整个《汉书》。《汉书·董仲舒传》的作伪,主要表现在《天人三策》上,《天人三策》是班固从汉武帝时期搜罗的三篇与董仲舒思想相近的对策,拼凑而成。其中,没有一篇对策能证明是董仲舒所作。尤其第三策,班固在对策中着意加了“仲舒”二字,这是画蛇添足。过去,我曾猜测第三策是董仲舒晚年与汉武帝的通信,现在看来可能是猜错了。除《天人三策》外,班固在《汉书·董仲舒传》中,又提出汉武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等,都没事实依据。(10)此外,在《汉书·循吏传》中,班固说:“孝武之世,……时少能以化治称者,惟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兒宽,居官可纪。三人皆儒者,通於世务,明习文法,以经术润饰吏事,天子器之。仲舒数谢病去,弘、宽至三公。”也不确。事实是,董仲舒在江都相任上有过错,被“废为中大夫”;公孙弘、兒宽位“至三公”与董仲舒“谢病去”无关;董仲舒在胶西相上“谢病去”另有隐情。班固还在《汉书》的其他地方不失时机地对董仲舒大家称赞,如《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说:“汉之得人,于此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汉书·楚元王传》的《赞》说:“自孔子后,缀文之士觽矣,唯孟轲、孙况,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有时还将董仲舒压在公孙弘之上,如《汉书·武帝纪》说:“五月,诏贤良……於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要知道,武帝时期或西汉时期,尊儒的典型代表一直都是公孙弘。甚至还贬低田蚡,认为田蚡只是“隆儒”(11),与他在《汉书·儒林传》中承认的田蚡曾“黜抑黄老崇尚儒学”相矛盾。
第二,班固为什么要全面作伪董仲舒传?有人说:孙景坛认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事完全是班固为了迎合儒家正统思想而故意伪造的。”这是对我思想的曲解。(12)我以前只说过,班固作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为董仲舒鸣冤和争学术地位(13),但不全面。事实上,班固已将此事挑明,《汉书·董仲舒传》的末尾说:“掇其切当世施朝廷者著于篇。”另外,班固在《汉书》的其他地方,还两次说过:“察仲舒之论,考诸行事,乃知其未合於当时,而有缺于后世也”(14);董仲舒“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15)就是说,班固认为,他写的《董仲舒传》不是在写史,而是在“古为今用”,即将武帝初期的董仲舒怎样变成能为东汉中期服务的思想武器。所以,他根本不管上真有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不管历史上真的董仲舒是什么样子。正是从这点出发,班固才牺牲了史家的良知,作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董仲舒传的。正象我们曾经历的“文革”中的“批林批孔”,表面是批“孔老二”,可真实目的在于当代——“整周恩来总理”。为此,在批孔中,“四人帮”对孔子极尽诬蔑造谣乃至人身攻击之能事,说的多是谎话。我们为什么不把文革中所批的孔子当作历史上的孔子?因为大家都清楚,这是“革命需要”和“古为今用”造的伪。同理:班固为了当时的“革命需要”和“古为今用”伪造的董仲舒,我们怎么能当真?后人将《董仲舒传》当史实,是后世的无知,与班固没有必然联系。就象今天有人将“批林批孔”所批的孔子当做了两千年前的孔子,“四人帮”负责吗,只怪自己迂腐!
第三,汉武帝尊儒的过程。汉武帝尊儒的过程是:第一步,借口卫绾年迈和对景帝的丧事办理不力,将其免退,为儒家人物腾出主要位子。第二步,用学儒出身的窦婴、田蚡分别担任丞相、太尉,并重用儒家人物王臧、赵绾。第三步,采纳了王臧、赵绾“立名堂以朝诸侯”的建议。被窦太皇太后镇压后,汉武帝停了两年多,于武帝五年“置五经博士”——这是第四步。第五步,武帝六年“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16)这是武帝尊儒过程的结束。有人将武帝元年卫绾的“罢刑、法”说成是尊儒的第一步,不妥。(17)卫绾是“黄老”派,他“罢刑、法”是“黄老”对“刑法”派的打击,与后来窦太皇太后打击王臧、赵绾的性质是一样的。这一事件本来与景帝时期的“七国之乱”和“诛晁错”相连。晁错原来是学“刑法”的,司马迁说“晁错明申、商”(18),文帝时,“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被提拔为“太子舍人”,“迁为中大夫。”景帝时,晁错建议“削藩”,酿成“七国之乱”,被诛。诛晁错后,邓公批评景帝:“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於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19)“黄老”对景帝仍对“刑法”派有好感不满,为了不给“刑法”派抬头,才在武帝元年“罢刑、法”的。而且,武帝正常的尊儒,只需绌退“黄老”即可达到目的,无须打击其他学派。有人将武帝七年的“五经”当作汉武帝尊儒过程的结束,不当。(20)因为此时田蚡已经绌退了“黄老”,宣布了儒学的主导地位,尊儒问题已得到解决,“五经考试”就是尊儒的结果,不是尊儒过程才结束。武帝和后来的汉代统治者多次举行儒学考试,都是这一结果的延续。
第四,为什么把汉武帝尊儒叫田蚡“绌抑黄老崇尚儒学”?历史事实告诉我们:1、此事乃田蚡所为,与董仲舒无涉。2、田蚡此举的过程是和平的,并未“罢黜百家”。3、未有“独尊儒术”的事实。汉武帝尊儒后,除举行儒学考试外,还举行一般文学贤良考试。“刑法”和“黄老”派虽被“罢绌”,但两派的学者仍可通过其他途径当官,如主父偃是上书、卜式是放羊、汲黯是选拔等。《史记·封禅书》还载:汉武帝因封禅问题对儒官不满,曾“尽罢诸儒不用” ——把他们全都撤了。4、汉武帝所尊的儒学,是《七经》,不是仅仅《五经》,核心是《孝经》的“以孝治天下”。(21)。现在,学术界有人在“置五经博士”上大做文章,不妥。因为他们所谈的《五经》,核心是《公羊》,《公羊》在武帝时期虽重要,但没超过《孝经》;而且《公羊》在西汉石渠阁经学会上被汉宣帝亲自贬抑,并自此一蹶不振;尤其是《公羊》本质非儒家著作。(22)众所周知,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孔子曾作《春秋》,《公羊》是对《春秋》的最好阐释。实际上,孔子作《春秋》非史实。孔子自称“述而不作”;孔子的嫡传弟子们对此都没讲;此说是孔子去世后一百年左右的传言。如果孔子真作了《春秋》,他将是中国古代第一个抄袭大王,因为《春秋》原本鲁史,我们怎么将《春秋》与鲁史相区别?就算孔子真作了《春秋》,那么,解读《春秋》的书很多,流传下来的就有三传,为什么一定要以《公羊》为准?《公羊》不会解错了吗?特别是,《春秋》乃史书,《公羊》是将其做信仰、解读,这与《春秋》的宗旨相违,相反,《左传》的解读更近于《春秋》的宗旨。我们知道,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其思想核心是“仁”,而《公羊》是“义”,二者完全不同。《公羊》的“义”与《韩非子》的“义”相吻合。(23)就算《公羊》真在解读《春秋》,原则上也不能将其当经,因为经应是《春秋》原典,将解经的著作当经本身就是错的。西方人从古到今读《圣经》都是读原典,所有解释只能当书。而中国古今居然将参考书当成了经,并用参考书取代了经,如他们直呼《公羊》为《春秋》,《史记》和《汉书》凡没标明是《春秋》什么《传》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指《公羊》。岂非咄咄怪事!研究汉代思想史,重点要研究《孝经》,《孝经》在思想上与儒家极接近,算儒家著作也未尝不可。(24)关于《孝经》的作者,汉人认为或是曾子,或是孔子,后又有曾子门人、孔子门人、孟子门人、乐正子春门人说,以及齐鲁陋儒和汉儒说。其实都不确。笔者认为,《孝经》应是春秋战国之交的一个与孟子情况相近,但没孟子的理论水平高,然而又有独到思想的,也是自学成才的人所作。《孝经》是中国古代四大儒经之一(其他三经为《论语》、《孟子》、《礼运》),不只对汉代的影响大,对后世的影响也相当大。
第五,汉武帝尊儒的最大失误是什么?有人认为,汉武帝尊儒的最大失误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误解。还有人认为是汉武帝没有重用董仲舒。事实恰好相反,没重用董仲舒是汉武帝的英明之处。笔者认为,汉武帝的最大失误是将《公羊》当作了仅次于《孝经》的经典。汉武帝一生有三大错误:重用酷吏,杀罚太滥;迷恋仙道,劳民伤财惹“巫蛊”;大义灭亲,太子蒙冤损社稷,等。这三大错误都与《公羊》密不可分:1、《公羊》宗旨宣扬“大义灭亲”、“严刑重罚”、“诛心定罪”、封建迷信等。2、《公羊》是酷吏的温床,所有的酷吏都是学《公羊》学的。如吕不舒是董仲舒的学生、张汤经常向董仲舒请教“治狱”、公孙弘是《公羊》博士等。吕不舒治淮南狱,以《公羊》擅断,一杀就是“数万”;张汤用《〈公羊〉董仲舒治狱》决案,“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於是痛绳以罪。则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时人称其“诈忠”。(25)一次,汲黯善意讽喻汉武帝好大喜功,“丞相公孙弘曰:‘黯诽谤圣制,当族。’”(26)要把汲黯整个家族都灭了。所以,司马迁说:“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张汤用峻文决理为廷尉,於是见知之法生,而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用矣。其明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迹见,而公卿寻端治之,竟其党与,而坐死者数万人,长吏益惨急而法令明察。”(27)3、董仲舒的《公羊》学五毒俱全。董仲舒对《公羊》最精通,他一生都从事此研究,胡毋生的悟性不如董仲舒,公孙弘是改学《公羊》的。董仲舒的《公羊》学,主张“诛心定罪”、“天人感应和阴阳五行”、“大义灭亲”、“君权至上”等,其《〈公羊〉董仲舒治狱》、《春秋繁露》、《灾异记》即是其证。他在《辽东高庙灾对》中建议汉武帝:“故天灾若语陛下:‘……视亲戚贵属在诸侯远正最甚者,忍而诛之,如吾燔辽(东)高庙乃可;视近臣在国中处旁仄及贵而不正者,忍而诛之,如吾燔高园殿乃可。’”(28)这就是他残忍本性的暴露。董仲舒在汉武帝时期虽未当权,但他与酷吏的关系最近,好多酷吏都是他的学生,酷吏用的也都是他的思想,他要为武帝时期的酷吏负全责,要为汉武帝的政治失误负全责。为什么《公羊》学会如此荼毒?如前所述,《公羊》的思想精髓是韩非子的“义政”,思想上蹈入了韩非子,怎能不再现秦始皇的暴政?当然,对《公羊》的非儒家问题,这是一个时代性的错误,汉武帝是不可能搞明白的,董仲舒也未必真懂,现在还有人将其当儒学来宣传,这也是不妥的。
四、“汉承秦制”之商榷
现在,学术界在汉史研究中,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汉承秦制”,有人甚至写专著研究这个问题,并抱怨找不到想用的资料。笔者想对此谈点管见。
第一,司马迁、班固都不赞成“汉承秦制”说。应当指出,司马迁在《史记》中多次讲过西汉在某些方面对秦制的因袭,但没用过“汉承秦制”。最早提出“汉承秦制”者是班固的父亲班彪,但作为他的儿子,班固对此并不欣赏,他在《汉书》中,与司马迁一样,也多次讲过西汉在某些方面对秦制的因袭,就是没用“汉承秦制”这个词。而真正赞成此说的是南北朝时期的范晔,他在写《后汉书》时首次使用这个词,两次强调“汉承秦制”。这就有个问题,如果是“汉承秦制”重要的话,那应当是西汉承“秦制”,写西汉史的司马迁、班固应重视这个问题,而不是写《后汉书》的范晔。
第二,班彪、范晔在使用这个词时,与司马迁、班固一样,指的问题都很具体。如班彪说:“汉承秦制,改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29)指的是“立郡县”之事。范晔在《后汉书·舆服》上、下分别说:“天子(五)[玉]路,……秦并天下,阅三代之礼,或曰殷瑞山车,金根之色。汉承秦制,御为乘舆,所谓孔子乘殷之路者也”;“古者君臣佩玉,尊卑有度;……秦乃以采组连结于璲,光明章表,转相结受,故谓之绶。汉承秦制,用而弗改,故加之以双印佩刀之饰。”这里虽两现“汉承秦制”,说的均指“舆服。”
第三,我们如何正确理解“汉承秦制”?诚然,西汉在建国之初包括后来武帝时期在治国上都承袭了许多“秦制”。但必须看到:1、汉与秦在治国的根本问题上不同。政体上,西汉初虽搞了“郡县制”,可是,西汉初的基本体制是“分封制”,《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说:“高祖子弟同姓为王者九国,唯独长沙异姓,而功臣侯者百有馀人。自雁门、太原以东至辽阳,为燕、代国;常山以南,大行左转,度河、济,阿、甄以东薄海,为齐、赵国;自陈以西,南至九疑,东带江、淮、谷、泗,薄会稽,为梁、楚、淮南、长沙国:皆外接於胡、越。”“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汉武帝虽然削弱了“分封”,强化了“郡县制”,可是并没有“废分封”。注意:秦代是“废分封”,实行清一色的“郡县制”,汉代只是将“分封制”降为了国家的辅助政体,而将“郡县制”作为了基本政体。现在,有种错误的观点,认为“郡县制”是秦代的政体,这是不对的。事实上,“郡县制”是战国时期的产物,战国后期六国的政体几乎都是“郡县制”占主导地位。而且,“郡县制”的发明权也不是秦,秦是将“郡县制”推向了极端,将其当作了国家的唯一政体。所以,汉代的根本政体并没有“承秦制”。思想上,秦是“罢黜百家独尊法术”(这里的“法”,特指“申、商、韩”),西汉初是“黄老之治”,武帝时期是“崇尚儒学”。注意:汉武帝并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更不是“汉承秦制”。2、西汉初,虽然在治国的一些大问题上有“汉承秦制”的现象,如萧何依秦律制汉律,保存了“妖言罪”、“挟书律”等,可是未得到贯彻,并很快被纠正了。因为西汉初是“黄老之治”,“黄老之治”在治国的指导思想上强调“无为”,汉律中的“严刑酷罚”与此精神相左。惠帝和吕后时两次除“妖言罪”、“挟书律”(30),文帝除“肉刑”(31)。秦代重用酷吏,汉武帝时也重用酷吏,这一点极相像。但不要忘了:秦代的官吏几乎都是酷吏,汉代则非。汉武帝乃至汉代都“举孝廉”,“举孝廉”出身的官吏不是酷吏,非《公羊》出身的官吏也都不是酷吏。并且,汉武帝晚年对其这一错误是有认识的,立了“思子祠”,表示对太子的追悔;族了江充、刘屈髦等“巫蛊”首恶;还下“罪己诏”自我检讨;临终托孤给非儒吏出身的霍光等,表示了对酷吏和儒臣——《公羊》出身者的不信任等。3、汉代在治国的根本问题上都与秦不同。思想上,汉武帝以后的主导思想是强调“以孝治天下”,即一种“德治”;秦代“严刑重罚”,是“术治。”政体上,汉代始终强调“同姓王分封制”的积极作用,一直将其作为一种政体予以保存;秦代则彻底“废分封”,将“郡县制”作为唯一的政体。上,汉代轻徭薄赋,予民休息,武帝时虽有“暴敛”的情况,可是能很快予以纠正;秦代一直是苛捐赋役繁重,民不聊生。所以,“汉承秦制”只在一定意义上或在治国的次要问题上是可以讲的,但在治国根本问题上是不能讲的。
注:
(1)(3)(4)武汉师范学院系《简明中外历史词典》编写组:《简明中外历史词典》,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9月第1版,第403页;第403页;第403页。
(2)(16)(18)(19)(25)(26)(27)《史记》:《项羽本纪》;《儒林列传》;《太史公自序》;《袁盎、晁错列传》;《酷吏列传》;《乐书》;《平准书》。
(5)《新华字典》,商务印书馆,1957年6月第1版,第619页。
(6)孙景坛:《关于宋代的历史定位及总体评估新探》,《南京社会》2004年第8期。
(7)孙景坛:《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南京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
(8)(13)孙景坛:《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是班固的伪作》,《南京社会科学》2000年第10期。
(9)孙景坛:《“五·四”批孔献疑》,《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8期。
(10)孙景坛:《班固董子思想献疑》,《岭南学刊》2001年第6期。
孙景坛:《孙景坛评点〈汉书·董仲舒传〉,昭示班固作伪》,
http://www.confucius2000.com/writer/sunjingtan.htm
(11)(14)(15)(28)(30)(31)《汉书》:《董仲舒传》;《匈奴传》;《楚元王传》;《五行志》;《惠帝纪》和《高后纪》;《刑法志》。
(12)孙景坛:《汉武帝“罢黜百家”不是学术谎言吗?——答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秦汉史专家张进教授》,
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1711
(17)孙景坛:《汉武帝确有“罢黜百家”吗?——答南京市委党校管怀伦教授》,
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1704
(20)周桂钿:《董学探微》,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3 9 6 页。
(21)孙景坛:《汉代“以孝治天下”初探》,《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南京市行政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
(22)孙景坛:《董仲舒非儒家论》,《江海学刊》1995年第4期。
(23)孙景坛《韩非非法家论》,载《江苏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
(24)孙景坛:《百家争鸣新论》,《安徽师大学报》(季刊)1996年第2期。
(29)《后汉书•班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