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與孔門《詩》教
来源:岁月联盟
时间:2010-09-06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最近出版,其《孔子詩論》中頗多論及《詩·召南·甘棠》,先列出相關文句竹簡的釋文:
上博編號第10號簡:“《關雎》之媐[1],《樛木》之時,《漢廣》之智,《鵲巢》之歸,《甘棠》之報[2],《綠衣》之思,《燕燕》之情,害(曷)?[3]曰:重[4]而皆賢[5]於其初者也。《關雎》以色喻於禮……。”
上博編號第15號簡:“……及其人,敬愛其樹,其保厚矣。《甘棠》之愛,以邵公……。”
上博編號第16號簡:“……邵公也。《綠衣》之憂,思古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獨也。(下略)”
上博編號第24號簡:“(上略)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爲,惡其人者亦然。……”
其他上博《孔子詩論》簡中實際上也提到了《甘棠》。上博編號第13號簡,筆者以爲還是以下接第15號簡爲妥[6]。馬承源先生2000年8月在北大賽克勒博物館展出竹書圖版時本來就是將現在的13號簡放在14號簡的位置並下接15號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的彩色圖版第一頁至今還保留著賽克勒博物館展出竹簡圖版的原貌,與其後的放大圖版和考釋正文的次序不符。)目前接13號簡的14號簡釋文為:“兩矣,其四章則喻以……矣。以琴瑟之悅,擬[7]好色之願[8],以鐘鼓之樂……”,顯然是關於《關雎》的評論,與第13號簡不可接。
由上博編號第10號簡可知,這一組詩論所論詩的編序依次爲《關雎》、《樛木》、《漢廣》、《鵲巢》、《甘棠》、《綠衣》、《燕燕》,驗之其他各簡反復論及相關各詩的片斷,均按此順序論述。上博編號第13號簡釋文:“……可得,不攻[9]不可能,不亦智極[10]乎?《鵲巢》出以百輛,不亦有儷[11]。甘……”根據總論七詩之第10號簡,《鵲巢》之前是《漢廣》,之後是《甘棠》,第13號簡《鵲巢》之前句言“智”,輿“《漢廣》之智”合,所論正是《漢廣》;《鵲巢》之後句又以“甘”起首,而第15簡内容全部是講《甘棠》,所以第13號簡最後一字“甘”下或即可補出已缺的“棠”字,上博釋文編號的第13、第15簡確爲連續的二支簡。
理出與《甘棠》相關的文句:
1.“《甘棠》之報10”
2.“《甘[棠]》13……及其人,敬愛其樹,其報厚矣。《甘棠》之愛,以邵公15……”
3.“……邵公也16”
4.“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爲,惡其人者亦然24”
上海博物館所藏戰國竹書《孔子詩論》中出現如此之多關於《甘棠》之解說,其說又確可與傳承文獻互相印證,使我們有可能通過對細緻的分析比較而加深對孔子《詩》說與孔門《詩》教的認識。
二
《詩·召南·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這首詩表現了周人思念召公,愛其甘棠的主題。傳稱召公愛民,而於甘棠之下聽訟。百姓感懷召公之政,見甘棠之樹而不伐,並歌詠作《甘棠》之詩。孔子論《甘棠》,有“保”一字之評(第10號簡)。“保”,馬承源先生釋為“褒”,以爲是“美召伯”。“美召伯”思想可溯源於《小序》,但細讀《孔子詩論》,可知孔子《詩》說與《小序》相差很大。而且如果“保”釋為“褒”,第15號簡“及其人,敬愛其樹,其褒厚矣”就很難解釋。所以,“保”當釋為“報”,知恩圖報之意。新发现的孔子《诗》说帮助我们明确了《甘棠》“报”的主题。
其實《甘棠》言“報”,孔子《詩》説之前通常就作此理解。《左傳•襄十四年》傅士鞅曰:“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愛其《甘棠》,況其子乎?”《左傳•昭二年》季武子“遂賦《甘棠》”,韓宣子曰:“起不堪也,無以及召公。”又,《左傳·定公九年》:“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謂子然於是不忠。苟有可以加於國家者,棄其邪可也。《靜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棄其人。《詩》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猶愛其樹,況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子然無以勸能矣。”
漢代傳《詩》,有毛、魯、齊、韓四家。毛詩獨存,三家詩亡,韓詩則有《韓詩外傳》存。幸清人陳壽祺、陳喬樅、魏源、王先謙等廣泛搜羅,吾人得略知三家詩大概。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毛傳:“蔽芾,小貌;甘棠,杜也;翦,去;伐,擊也。”鄭箋:“茇,草舍也。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孔穎達《正義》指出:“定本、《集注》於注內無箋云。”胡承珙《毛詩後箋》卷2曰:“據《正義》引定本及崔靈恩《集注》,此乃傳文,非箋語,則是毛義矣。”陳奐《詩毛氏傳疏》卷1亦從胡承珙之說[12],直接稱鄭箋部分爲毛《傳》。所以“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應即是毛傳的内容。
司馬遷是公認的魯詩學者。《史記•燕召公世家》:“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哥詠之,作《甘棠》之詩。”《史記•燕召公世家》:“太史公曰:召公奭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
揚雄、王符、王充、《淮南子》等所引也應屬魯詩[13]。《法言•先知》:“昔在周公,征於東方,四國是王;召伯述職,蔽芾甘棠,其思矣夫!”《潛夫論•忠貴》:“周公東征,後世追思;召公甘棠,人不忍伐。見愛如是,豈欲私害之者哉!”《潛夫論•愛日》:“邵伯訟不忍煩民,聽斷棠下,能興時雍,而致刑錯。”《論衡•須頌》:“宣王惠周,《詩》頌其行;召伯述職,周歌棠樹。”《淮南子•繆稱訓》:“召公以桑蠶耕種之時,馳獄出拘,使百姓皆得反業修職。”《淮南子•汜論訓》高誘注:“奭,召康公,用理民物,有《甘棠》之歌也。”
齊詩之說存留不多。《初學記》卷17引《樂動聲儀》曰:“召公,賢者也。明不能與聖人分職,常戰慄恐懼,故舍於樹下而聽斷焉,勞身苦體,然後乃與聖人齊,是《周南》無美而《召南》有之。”《易林•師之蠱》:“甘棠聽斷,怡然蒙恩。”《易林•復之巽》:“甘棠之人,解我憂凶。”桓寬也是齊詩學者。《鹽鐵論·授時》:“故召伯聽斷於甘棠之下,為妨農業之務也。”
韓詩以《韓詩外傳》最爲代表。《韓詩外傳》卷1:“昔者周道之盛,邵伯在朝,有司請營邵以居。邵伯曰:‘嗟!以吾一身而勞百姓,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於是出而就蒸庶於阡陌隴畝之間而聽斷焉。邵伯暴處遠野,廬於樹下,百姓大說,耕桑者倍力以勸。於是歲大稔,民給家足。其後,在位者驕奢,不恤元元,稅賦繁數,百姓困乏,耕桑失時。於是詩人見邵伯之所休息樹下,美而歌之。《詩》曰:‘蔽芾甘棠,勿戔勿伐,召伯所茇。’此之謂也。”
劉向《詩》學實出韓詩[14]。《說苑•貴德》:“《詩》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傳曰:‘自陝以東者,周公主之,自陝以西者,召公主之。’召公述職,當桑蠶之時,不欲變民事,故不入邑中,舍於甘棠之下,而聽斷焉。陝間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後世思而歌詠之。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歌詠之。夫詩,思然後積,積然後滿,滿然後發,發由其道,而致其位焉。百姓歎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惡乎不行?孔子曰:‘吾于《甘棠》,見宗廟之敬也,甚尊其人,必敬其位,順安萬物,古聖之道幾哉!”《漢書•韋玄成傳》引劉歆《廟議》曰:“《詩》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邵伯所茇。’思其人猶愛其樹,況宗其道而毀其廟乎?”
漢代四家詩對於《甘棠》表現後人思念召公,愛其甘棠的的主題都恪守不背,得孔子《甘棠》言“報”的《詩》説真傳。
三
從《甘棠》這樣一個例證就不難看出,雖然漢代四家詩言《甘棠》詩旨不背孔子《詩》說本意,但孔門後學對孔子《詩》說的傳説推衍及由此產生的四家詩本身之間的差別明顯存在。就目前存留的四家詩內容言,毛詩重文字訓詁,齊詩講性情五行而涉讖緯,魯詩韓詩相近,韓詩特別注重本事。這種差別主要由於孔門弟子傳師説過程中傳述內容的側重和形式的不同所造成。
所謂“聖人作其經,賢者作其傳”[15],概言之,註疏出現之前先儒傳説講經的內容都可稱爲傳(非獨儒家,他家也有傳,如《墨子》之有《經說》上、《經說》下,《韓非子》之有《解老》、《喻老》[16])。《禮記•曲禮》疏:“傳,謂傳述經義,或親承聖旨,或儒師相傳,故謂之傳。”《漢書•楚元王傳》顔注:“凡言傳者,謂爲解說,若今《詩毛氏傳》也。”《釋名•釋書契》:“傳,轉也。轉移所在,執以爲信也。”
漢代經之傳主要有兩種傳授體裁[17],一是訓詁,一是章句。《後漢書•鄭興傳》:“歆美興才,使撰條例、章句、傳詁[18],及校三統曆。”《後漢書•桓譚傳》注:“《說文》曰:‘詁,訓古言也。’章句謂離章辨句,委曲枝派也。”
詁是以今語解釋古語。《說文解字•言部》:“訓古言也。”訓,《爾雅•釋詁》:“訓,道也。”[19]《詩•周南•關雎》孔疏:“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訓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訓詁就是文字解釋。
《爾雅》為訓詁淵藪。《爾雅》以今語釋古語,以雅言釋方言[20];其內容是五經訓詁[21],而其釋讀皆是雅言。黃侃所謂[22]:“一可知《爾雅》爲諸夏之公言,二可知《爾雅》皆經典之常語,三可知《爾雅》爲訓詁之正義。”《爾雅》六藝之鈐鍵[23],《詩》、《書》之襟帶[24];孔子則綜治六經[25],雅言《詩》、《書》[26]。《爾雅》之成書,或亦與孔子相關,諸家中以鄭玄說最可取。鄭玄《駁五經異義》[27]:“玄之聞也,《爾雅》者,孔子門人所作以釋六藝之言,蓋不誤也。”又《鄭志》答張逸曰[28]:“《爾雅》之文雜,非一家之著,則孔子門人所作亦非一人。”
《孔子詩論》中並不見對個別字詞作訓釋解釋,訓詁也非《孔子詩論》所反映孔子《詩》説之體。《大戴禮記·小辨》:“子曰:‘辨而不小。夫小辨破言,小言破義,小義破道。道小不通,通道必簡。是故循弦以觀於樂,足以辨風矣;《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辨言矣;傳言以象,反舌皆至,可謂簡矣。’”[29]也許《爾雅》係孔子早年弟子所編,孔子58歲前已經成書(魯哀公元年,孔子58歲)[30],孔子與魯哀公論學時,已不主小辨之言。
《毛詩故訓傳》本《爾雅》而作。《漢書·藝文志》錄《魯故》《齊後氏故》《齊孫氏故》《韓故》,並言“漢興,魯申公爲《詩》訓故”,顏師古注曰:“故者,通其指義也。它皆類此。今流俗毛詩改故訓傳為詁字,失真爾。”故在漢初官學確實與說、傳、記一樣,主旨在“通其指義”,但毛詩改作《毛詩故訓傳》,卻別有真意,它表明是習範《爾雅》而作,《爾雅·釋詁》、《釋訓》多釋《詩》之名詞,《毛詩故訓傳》取其名義而傳,故名。《毛詩詁訓傳》內容亦多襲自《爾雅》,根據向熹統計[31],《毛詩詁訓傳》與《爾雅》兩書釋義相同的共有680餘條,其中480余條完全相同。毛詩主力訓詁並多承習《爾雅》之學,或亦正説明其淵源有自,得傳孔子早期弟子之學。漢代古學抗衡今學,良有以也。
《毛詩詁訓傳》稱之為傳既表明傳是统稱[32];也表明在文字訓詁之外,還“傳通其義”[33]。《毛詩詁訓傳》说解詩之義理,常有統括詩旨者,如《召南·摽有梅》“求我庶士,迨其謂之”毛傳:“不待備禮也。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禮未備,則不待禮會而行之者,所以蕃育人民也。”《毛詩詁訓傳》亦兼涉歷史本事。據胡承珙、陳奐所考,《召南·甘棠》毛傳曰:“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邶風·二子乘舟》“二子乘舟,汎汎其景”毛傳:“二子,伋、壽也。宣公爲伋娶於齊女而美,公奪之,生壽及朔。朔與其母愬伋於公,公令伋之齊,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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