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庞德“在地铁车站”中的汉诗特性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吴笛 时间:2010-09-05

  关键词:庞德 俳句 汉诗 对偶句 诗律学
  论文内容提要:尽管庞德本人以及中外学者将庞德的诗作“在地铁车站”视为俳句,但是,该诗所具有的日本俳句的特性其实并不典型,更多的则是汉语诗歌的重要品性。就形式而言,该诗所接受的汉诗特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包含两个复叠对比形象的典型的对偶句的特征,二是诗律学意义上的“字”这一概念的介入以及以此作为衡量单位所引发的诗律学上的探索和变革。而这一变革更是具有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的独特作用和文化价值。

  Abstract: Although the famous poem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is regarded as haiku poem by Ezra Pound himself and some of the Chinese and foreign scholars, we think that the features of Japanese haiku of this poem are not typical, and actually it is characteristic of the important quality of Chinese poetry. Artistically, the influence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on this poem includes the following two aspects: one is the typical parallelism which has the contrasting imagery of the two lines, and the other is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concept of the Chinese “word” on the versification of English poetry that causes the prosodic explor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And it is this transformationthat has its unique function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in the course of China-Western cultural exchange.
  Key words: Ezra Pound haiku Chinese poetry parallelism prosody
  
  庞德的“在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在英美诗歌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意象主义诗歌中最为著名的一首。该诗虽然只有短短的两行,却最能反映庞德的意象派诗学主张。对于这一首诗的艺术形式,由于庞德本人发话在先,人们无不例外地认为它是日本俳句式的诗作。尽管人们认为庞德是“二十世纪对诗最热情的美国诗人”(赵毅衡 17),可是对于“在地铁车站”的汉诗特性,人们则鲜有论述。西方和日本的一些学者干脆将此诗列为俳句的范畴。①我国也有学者认为:“此诗可谓学习日本俳句而用写作的登峰造极之作,表现了庞德刻意学习东方文字的锐志和巨大天才”(齐一 46)。
  然而,无论庞德本人和一些评论者怎样坚持该诗如何具有日本俳句的特性,我们只要仔细分析文本,仅从艺术形式方面就可以看出这两行诗中所具有的汉语诗歌的重要品性。
  
  一
  
  关于这首诗,庞德曾在1916年回忆录中作过介绍:
  
  三年前在巴黎,我在协约车站走出了地铁车厢,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面孔,然后又看到一个,又看到一个,然后是一个美丽儿童的面孔,然后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那一天我整天努力寻找能表达我的感受的文字,我找不到我认为能与之相称的、或者像那种突发情感那样可爱的文字。那天晚上……我还在努力寻找的时候,忽然找到了表达方式。并不是说我找到了一些文字,而是出现了一个方程式。……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许多颜色的小斑点。……这种“一个意象的诗”,是一个叠加形式,即一个概念叠在另一个概念之上。我发现这对我为了摆脱那次在地铁的情感所造成的困境很有用。我写了一首三十行的诗,然后销毁了,一个月后,我又写了比那首短一半的诗;一年后我写了这首日本俳句式的诗句。(黄晋凯 150)
  
  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我们不管庞德如何声称,还是以文本为实:“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飞白 1145)。对于庞德的这首短诗,我们从创作及修改时间上进行考察,就可以感觉到汉诗对他的影响。从时间上看,庞德正是在1913年对汉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庞德系统阅读汉诗也是发生在1913年春夏。而到了1913年10月,他早已读了法文版的孔子和孟子的著作。而且我们对文本进行分析,仅从艺术形式上也不难看出,这两行诗有着汉语诗歌的一些重要特色。概括地说,这些特色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偶句的特征;二是诗律学意义上的“字”这一概念的介入。我们从这两个角度来对该诗进行分析,更能看出该诗所接受的汉语诗歌的影响。
  
  二
  
  先说该诗所具有的汉诗对偶句的特征。对偶句是汉诗的一个重要特征。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中的“丽”是骈俪的意思,“丽辞”即骈俪之辞,相当于今天人们所说的语言的对偶。刘勰《文心雕龙·丽辞》篇中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独立。夫心生文辞,运载百虑,高下相须,成对”(刘勰 421)。从而强调了客观事物的对偶状态。
  这两行诗中,既没有动词,也没有人称,只是两个独立短语,中间还用分号隔开,但包含着两个复叠对比的意象:人群中隐约的面孔与黑树干上的花瓣。第一行描述诗人的具体经验: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然幻影般地闪现出几个“美丽的面孔”;第二行进行隐喻,看见人群中清新美丽的面孔,犹如看到“湿漉漉的……花瓣数点”。第二行更加突出了色彩的对比:黑色树枝与鲜艳的花瓣。在情感力量方面,人群与湿漉漉的枝条,都令人感到冷漠、压抑;而美丽的面孔与花瓣,又使人感到耳目一新,有了爽朗轻快的感觉。
  尽管表达方式是非个性化的、非抒情的,但本诗仍然给人以情感方面的力量,或许通过对比,还会引起现代城市生活中的心灵对自然美的依恋,对中世纪的传奇的向往。该诗虽然形式短小凝练,但形象具体鲜明而又淳朴含蓄。这一风格上的特征尽管日本俳句中也有,但同样是受益于中国古典诗歌的。而在结构形式方面,汉诗的特征就更为鲜明了,不仅有黑色树枝与鲜艳的花瓣这一色彩的对比以及强烈的画面感,而且有将不同时间和空间意象巧妙连接的对偶句的特征。而日本的俳句主要着眼于诗的意境,是不具有这种对偶句的形式特征的,俳句的“5-7-5”的三行排列,与对偶句形成了巨大的差异。更不用说庞德本人深深理解汉诗的这一技巧了,他曾在汉诗的特点时极其中肯地写道:“中国诗中常用对偶句,把抽象和具体描写、不同时间和空间的意象巧妙地连接在一起”(宋柏年 252)。可见,庞德对于汉诗对偶句的理解和运用并非出于无意识,而是一种主动的借鉴和移植。
  而俳句的英译一般也是以3个诗行和17音节(即“5-7-5形式”)②来处理的,有些诗人在模仿俳句进行创作时,也是用3个诗行和17音节的结构模式。正如美国诗人詹姆斯·柯卡普(James Kirkup)用俳句形式所写的对俳句的定义:“Haiku should be just/Small stones dropping down a well/With a small splash”(Bowersviii)与庞德同时代但比他年长的另一意象主义作家、美国女诗人艾米·洛厄尔(Amy Lowell)就曾经创作过多首俳句,用的也是“5-7-5形式”。我们现以一首为例:“Last night it rained/Now in the desolate dawn,/Crying of blue jays”(Lowell126).
  而且认为庞德的《在地铁车站》一诗具有日本俳句的特性的学者,还将此诗译为17音节的俳句形式:“面庞千万张,/人头攒动如花瓣,/湿黑树枝颤”(齐一 47)。可见,日本俳句与汉诗对偶句的结构形式方面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是模仿俳句,庞德对当时的这种俳句形式理应知晓,但他并没有写成人所共知的“5-7-5”的俳句的结构形式,而是力图以汉诗中的对偶句的形式来表达他的感受和突出他的诗学主张。正是庞德对这种叠加形式的“方程式”的苦苦探索,影响了一代英美诗人。

  三
  
  我们再看诗律学意义上的“Word”这一概念的介入,探讨该诗的汉诗的特性以及这种介入所引发的英语诗歌中的诗律学的变革。按照一般的诗学理论来说,英语格律诗基本属于音节-重音诗律。汉语诗歌则属于纯音节诗律(如古体诗、近代民歌)和音节-音调诗律(如近体诗)。我们知道,汉诗中的结构单位“字”(Word 或 Chinese character)是不同于西方诗歌中的结构单位“音节”(Syllable)的。因为“字”的内涵要大于“音节”。英诗中的“Syllable”只是声音范畴的连接,而汉诗中的“字”却具有语义成分和声音连接的双重功能。只有以“字”(Word)作为衡量单位,才能真正领会汉语诗歌的独特品性。
  首先,该诗不符合传统英诗音节-重音诗律中的任何一种格律。其次,它也不符合可归于纯音节诗律的日本俳句中的“5-7-5”17音节结构模式(就音节而言,是12+7共19个音节)。考虑到庞德对汉诗所作的深入研究,我们可以发现,在庞德的复叠对比的两行诗中,每行各有4个实词,第一行为apparition、these、faces和crowd,第二行为petals、wet、black和bough。在此,庞德的确关注的是实词,而其余的虚词,在庞德看来是可以忽略的。庞德是深知源自汉诗的这一特征的。他也曾经总结道:“中国诗简洁、含蓄,意象之间不需要媒介,起连接作用的虚词往往可以省略”(宋柏年 252)。

该诗不以音节,而以实词作为诗律学意义上的结构模式。这种受诗歌形式的影响,以“Word”为结构单位的诗歌在西方诗坛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并且得以继承和,而庞德的“在地铁车站”可视为最初的代表。
  而在随后的发展中,诗人们对新的诗律学的探索一直没有停止,虚词也渐渐被计入“Word”的数目之中。如坎贝尔(Joseph Campell)的The Old Woman一诗便是以每行4个“Word”而写成的:
  
  As a white candle
  In a holy place,
  So is the beauty
  Of an aged face.
  As the spent radiance
  Of the winter sun,
  So is a woman
  With her travail done.
  (如同一枝白色的蜡烛
   放在神圣的地方,
  一张老人特有的面庞
  美得就是这样。
  如同冬日里的太阳
  耗尽了自己的光泽,
  一个年老的妇人
  结束了一生的苦涩。)(许渊冲 337)
  
  此外,以“字”(Word)作为衡量单位的模式,无疑也影响了汉诗英译过程中的形式处理,给汉诗英译提供了一种新的韵律模式。如沃森(Burton Watson)等西方译者在翻译王维的《鹿砦》时,所使用的不是西方诗歌传统中的音节,而是以汉语中的字(word)为基本单位来进行处理,译文中也是以四行的形式,每一行以六个“Word”为单位:
  
  Empty hills, no one in sight,
  only the sound of someone talking;
  late sunlight enters the deep wood,
  shining over the green moss again.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Saussy64)
  
  这种以字(Word)为单位,不依音步,也不顾韵律的译诗,以及简洁明快凝练的翻译风格与美国诗歌运动的发展是非常协调的。
  由此可见,在英美诗歌从传统到现代的诗律学的变革过程中,以庞德的名诗《在地铁车站》为代表的深受汉诗影响的英诗创作所起的作用和价值是不可低估的。它在语言风格和修辞技巧以及诗律学方面都无疑引发了一场变革。这一变革不仅继续影响着英诗的创作,而且为汉诗英译的革新提供了实践范例,从而使诗歌得以进一步丰富和发展,并在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发挥着独特的积极作用。
  
  注解【Notes】
  ①如在1993年版的《哥伦比亚美国诗歌史》中,J.T. Barbarese 称《在地铁车站》为俳句。See “Ezra Pound’s Imagist Aesthetics,”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 ed. Jay Parini and Brett C. Miller(New York: Columbia UP, 1993).又如:Daniel Tiffany 在Radio Corpse: Imagism and the Cryptaesthetic of Ezra Pound (1995)中写道:“Thus, the influence of Japanese haiku on Imagism, for example, can be understood as an exotic means of formalizing and dignifying a poetic suicide.” 再如:Kenneth Lincoln认为:就结构而言,该诗与日本俳句多多少少是相称的。See Sing with the Heart of a Bear: Fusions of Native and American Poetry, 1890-1999 (Berkeley: U of California P, 2000).
  ② “5-7-5形式”是指俳句译文中,诗句分3行排列,音节数分别为5、7、5,而日文俳句原文中,17个音排列为3行,有时也排列为1行。日文3行结构中的5、7、5音,与英文音节比较接近,但语义容量小于汉语的“字”。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Bowers, Faubion, ed. The Classic Tradition of Haiku.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96.
  飞白:《诗海——世界诗歌史纲》。桂林:漓江出版社,1989年。
  [Fei Bai. An Outline of World Poetry. Guilin: Lijiang Publishing House, 1989.]
  黄晋凯等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
  [Huang Jinkai, ed. Symbolism and Imagism. Beijing: China Renmin UP, 1989. ]
  刘勰原著,龙必锟译注:《文心雕龙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
  [Liu Xie. Wenxindiaolong.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Long Bikun. Guiyang: Guizhou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92. ]
  Lowell, Amy. “Twenty-Four Hokku on a Modern Theme.” Poetry 18 (1921):124-27.
  齐一:“《雅歌·春天狂想诗》中的意象主义考察”,《外国文学研究》3 (1999):44-52。
  [Qi Yi. “A Study of Images in Springtime Rhapsody.”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3 (1999): 44-52.]
  Saussy, Haun. Great Wall of Discourse and Other Adventure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01.
  宋柏年主编:《中国古典文学在国外》。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年。
  [Song Bainian, ed.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Abroad. Beijing: BeijingLanguages College Press, 1994.]
  许渊冲:《中诗英韵探胜》。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
  [Xu Yuanchong. On Chinese Verse in English Rhyme. Beijing: Peking UP, 1992.]
  赵毅衡:《诗神远游》。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
  [Zhao Yiheng. The Muse Traveled Far.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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